第173章冉冉
六年后。
年节将近,长安城落了好几场大雪。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车轱辘碾压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
半撑的车窗边忽然搭了一双白白软软的小手,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刚往外探了探,便被人提着后领子扯回去了。
马车停在宫门前,一抹雪青色的身影从马车里钻出来,得偿所愿的踩上厚厚的积雪,一蹦一跳的碾脚印子。
素手撩起门帘,舒清桐探出头来,摇头叹气:“当心积雪湿了鞋子。”
小丫头脆生生“哦”了一声,该怎么踩还是怎么踩。
治她的人不在,她自是无畏无惧的。
郑煜堂见完盛武帝,与几个同僚从殿中走出,正值年节,是最忙的时候。他的步子跨得又大又快,微微偏头低声说着什么,身边跟着的人几乎都要小跑,唯恐走慢落后听漏一句,态度十分恭敬。
还没走出多远,就与一名内侍迎面遇上。内侍从容向他们行礼,然后告知郑煜堂,郑夫人已在宫门口等候。几位年轻的同僚相互递了个眼神,忙道:“早闻大人与尊夫人伉俪情深,今日刚落了雪,尊夫人怕是担心大人回府路上受冻,竟亲自来接。”
郑煜堂的妻子是镇远将军府的八姑娘,数年前大齐出兵北厥,便是这位郑舒氏的长兄,太子的亲信舒宜邱领兵出征,协助北关舒家军与北厥殊死一战,大获全胜,如今已是兵权在握的大将。
郑煜堂岳家得势,北厥降齐后,郑煜堂提出对北厥的管制政策深得帝心,还未及而立,已是官运亨通,又得严相栽培,恐怕再不用几年,便会成为大齐最年轻的丞相。
若换一个人,必定招人嫉恨,可这人是郑煜堂,那就是另外一个说法。
熟悉郑煜堂的人都知道,他做事的速度节奏非常人能赶上,你以为他只是对北厥管制一事颇有见解,事实上,只要是陛下在意的事,随口一问,他必能对答如流,可见是时时在操心,事事在费心。面对这样的人,但凡不够有他拼,都不敢将嫉妒之言宣之于口。
即便是不熟悉郑煜堂的人,也听说过几年前他因太过勤务,在最康健的年纪直接病倒,告假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到朝中,这几年他收敛了许多,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不要命的做事,但随着他将时间留一部分出来陪伴妻儿,他做事的效率直线上升,许多年轻官员想要磨砺自己的,都爱跟着郑煜堂做事。
郑煜堂果然结束了方才还在谈的事:“与兵部核对疆域与定名一事,待我与镇江女侯碰过面再议。核对两边的疆域图,方可避免出错漏。今日舍妹设宴,本官急赶家宴,便不与诸位闲话了,告辞。”
此话一出,哪个还敢吱声。
三两句话,包含的重量太可怕了。
他口中的镇江女侯,是他二弟的正妻,而那位设宴的“舍妹”,便是几年前嫁给怀章王,做了怀章王妃的亲妹妹。所以,这是一家子要去王府赴家宴?
想想郑煜堂的前程,再想想他强大的岳家与几个争气的兄弟姊妹,几个下首同僚只能摇头叹气。
不能比啊,不能比。
郑煜堂转身就走,内侍忽然又叫住他。
他恭敬的冲郑煜堂再拜,笑道:“夫人命奴才转告大人一句,下雪路滑,大人莫要着急赶路,时间还充裕的很,慢慢来便是。”
郑煜堂闻言,笑了一下,离开时,果真没有刚才难么大步疾行。
郑煜堂一路走到宫门口,一眼瞧见舒清桐正拽着姌娘往马车里塞。
慢慢来,不要急。
这几年,她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那年的事,是真的吓到她了,叫她这些年都没放下。
所以为第一个女儿取一个姌字,就是为了时刻提醒他,不妨冉冉缠缠,不必时刻紧绷忙慌。
偶尔他紧张忙碌,晚归忘食,她便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着姌娘来接他,回府路上也不着急走,偶尔见到漂亮的精致,便拉他下车一同走走逛逛。
姌娘已经六岁,俨然有了让人头疼的苗头,主意多,爱玩闹,待再长两岁,恐怕侯府的屋顶都能给掀翻。
舒清桐面对姌娘,早已没了大家闺秀的矜持,恨不能时时刻刻别一根荆条以便教她做人,郑煜堂便成了最好的避风港。但聪慧的姌娘知道,小打小闹能躲在父亲后面,原则性的大错,父亲的可怕可不是母亲这点呵斥能比的。
小丫头拿捏着分寸,在父亲母亲的臂弯下反复横跳,倒也快活。
姌娘还想踩雪,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将她抱了过去。
姌娘小脸一转,见到父亲含笑看着他,立马露出个大大的笑,手臂勾住父亲的脖子,够着脖子去看他的靴子。
郑煜堂配合的将靴子露出来:“看,湿了没?”
小丫头的心思一眼就能看破,若父亲的鞋子也被雪水浸湿,母亲的教训就没有道理了——父亲走来鞋子湿,她踩雪鞋子也湿,反正都要湿,何不痛痛快快踩呢?
可惜她要失望了。郑煜堂穿着皮质嵌绒的官靴,一路走来又徐徐不急,并未被积雪浸湿。郑煜堂配合了她的检查,故意也要查看她的鞋子,姌娘身子一抖,湿嗒嗒的绣鞋往裙子里藏,方才舒清桐拽都没把她拽进马车,这会儿她手脚并用自己往马车里爬。
“你……”舒清桐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
郑煜堂负手立在她身边,挑眼看她:“岳母说,你小时候比她皮十倍不止,你吼她的时候,不会心虚吗?”
舒清桐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我劝你慎言。
郑煜堂笑笑:“祁钰呢?”
舒清桐扶额:“今日一早,您这位千金大小姐便拉着几个弟弟妹妹嘀咕筹划什么,也不许我去看。二弟和阿呦回府早,已经先去了王府,这小子像是被派了什么任务,跟着嬟娘后头先过去了。姌娘接你习惯了,所以随我来。”
郑煜堂叹了口气。虽然没说什么,但舒清桐却听懂了这声叹息——
还是女儿知道疼人。
生什么小子,尽是来气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