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夜色如沉纱笼罩住整个万宝园,莲星湖上的大露台人影窜动。
入园的第一个晚宴就摆在这里。
今晚夜宴,郑芸菡被安排在贵妃身边的位置。贵妃坐席挨着陛下,太子则是挨着皇后,然后便是怀章王。
兰贵妃为她备了一条湖蓝织金线及胸长裙,上襦衣领微微外掀,露出小片后颈与白皙细嫩的脖颈,衣襟贴身入裙里,精致的锁骨半遮半露。
黑亮的长发拧挽软髻,别一支海蓝宝簪花,坠细长耳坠,越发衬的脖颈修长,随着少女举手投足轻轻晃动,似一副被清风撩动的画卷,略过她时,连风都染上了少女的清香。
刚入座,已经有好几双目光有意无意的朝她投来。
卫元洲原本在于太子闲谈,忽见太子眼神落在一旁,顺势看过去,就看到了那个近来频频入他梦境的小姑娘。
卫元洲从不会留意哪个女子的穿着打扮,可是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宫宴的时候,她穿了一身月白上襦,雪青色长裙。
他甚至记得当日有几个姑娘躲在一旁议论她,说她那裙子挑选的颇为心机,是刻意在夜色里挑浅淡的颜色,灯光一照反而亮眼。
今日,她这身湖蓝色长裙绝对算不上亮眼的“心机”选色,可裙子颜色越深越沉,少女的肌肤便越白越亮。惊艳之余,又令人恍然,裙衫深浅明暗,她都衬得起。
卫元洲看的心动意动,结果眼神一偏,捕捉到好几双偷看她的眼神,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即便恼怒旁人觊觎她,却连一个生气阻拦的立场都没有。
卫元洲,隐隐有些不悦。
太子,他就这么适时的撞了上来。
“郑七姑娘不过进宫陪伴贵妃娘娘一段时日,仿佛出落得更加标志,是我们宫中的水土更养人?还是七姑娘更适合宫里的日子?”
卫元洲捏着酒杯,大概原本是想随意转一转装作漫不经心,结果没把握好力道,将酒水撒了一手。
“王爷……”樊刃在一旁看的真切,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卫元洲以眼神示意他闭嘴,目光幽幽的看了看太子,记了这侄儿一笔,不动声色的将酒水揩干。
郑煜星的眼神从太子转到怀章王身上,往前挪一步,挡住太子的视线的同时转移话题:“殿下,秦寺卿到了。”
太子这才没再看郑芸菡,注意力都落在先后走来的秦家姐弟身上。
秦蓁没有特意打扮,一如既往的浅色裙衫,灯火映照下,格外亮眼。
太子思虑一阵,低声道:“安排好了?”
郑煜星眼神示意距离很近的那个座位。
那是为秦家姐弟安排的座位。
太子笑笑,不再多问。
太子妃范氏为吏部尚书范阳之女,自东宫选秀之时,便与曹氏不睦,原本曹氏被赶出去,太子终于不再被那聒噪做作的女人纠缠,范氏还轻松了一阵子。
可没轻松多久,家里就传来话——不能放松,殿下身边空了一个位置,极有可能来一个新人。曹氏虽然与她不睦,但做派小家子气,伎俩也可笑得很,与太子相处,多以媚色求,并没有威胁。
万一太子再迎一人,这人手腕出身皆在曹氏之上,对她这个太子妃来说,就非常不好了。
所以,当听到太子夸赞忠烈侯府之女时,范氏的心猛地一颤。
忠烈侯府几位公子在朝中如日中天,大公子是将相之才,二公子低调内敛能力不输于人,三公子更是殿下身边的亲信。若是让郑家的女儿进了宫,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范氏的心因郑家姑娘刚提了一半,就卡在了秦家姐弟过来的当口。她观察着太子落在秦蓁身上的目光,先是疑惑,然后是委屈。
太子他……到底看上了几个?
不止是范氏,很多人都发现,这秦寺卿的位置,好像太靠前了,哪怕他是太子亲自提拔,近来又因年少出众博了些眼球,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宴席上,距离太子的位置那么近。
偏这秦家姐弟淡定得很,人把他们往哪里引,他们就往哪里坐,坐的端正笔挺,落落大方。
郑芸菡一眼瞧见秦蓁,对方落座后,刚巧看了过来。
她冲秦蓁颔首微笑,秦蓁回她一个笑,眼神漫不经心的扫过郑煜星,见他立在太子身后,作思考状,眼神不断飘向怀章王,只觉得更好笑。
很快,忠烈侯府和敬安伯府也纷纷抵达露台。
然而,当郑家二公子随夫人落于忠烈侯府对面的座位时,众人在一阵低声议论中明白过来——这个座次,是按照镇江女侯的身份安排的。
所以,不是郑二公子携妻子入席,而是女侯携侯君入席!
郑煜澄年纪轻轻入了户部,数年来虽无高升,但能稳扎稳打的走过来,办事细致周到,得陛下亲口夸赞,足以招揽一片嫉妒之心。
后来郑煜澄在府中惩治父亲小妾,甚至代掌府中账册一事被人宣扬出来,很多人都笑话他是个专注内宅事务的小男人,更有人说,郑煜澄心里住了个小妇人,注定眼无大局。
没想这个眼无大局的郑煜澄,在并州搞了个大动作。
新一轮的嫉妒还没到,陛下的赐婚先到了。郑煜澄没有高升,只得了厚赏,随后与镇江女侯完婚。
原本因为陛下对二人身份的含糊,没人敢断定是女侯另嫁别府,还是郑煜澄入赘镇江侯府,可今日这座次一安排,还不明了吗?
郑煜澄他就是做了女侯的侯君啊!
堂堂户部侍郎,朝中栋梁贤才,居然入赘为侯君。
真是个笑话!
旁人都看出门道来,太子又岂会看不出。
他皱眉:“这座次是谁安排的?”
郑煜星面不改色:“大抵是下头的宫奴吧,需要臣去查一查吗?”
太子眼神轻动,摇头:“不必。”
隔着好几个座次,卫元洲清楚地看到湖蓝裙衫的小姑娘往自家二哥那头瞅了瞅,又不断看向周围的人,皱起小眉头。
她不用想都知道旁人是怎么议论的。
那眉头皱了片刻,又舒展开来。
圆溜溜的眼里溢出几分狡黠。
这是有坏主意了。
卫元洲发现自己竟也能看懂她的小表情,笑了笑,正欲让人斟酒,又忽然顿住,朝太子身边的方向看去。
郑煜星抱着一把刀,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底暗藏凌厉与敌意,仿佛在说:还看?
卫元洲对男女之情的确不拿手,但在其他方面,他格外敏锐。
在并州时,他能感觉到郑煜澄对他亲近芸菡之举并不反感,亦或说,起先是反感的,但在他自己都经历了一段坎坷情路后,心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至于郑煜星……严格来说,他们上一次交手,还是他代妹妹来讨公道。
只因他在天木庄赛马,欺负了郑芸菡。
当初,恣意轻狂的少年在马场上给了他一个无情的下马威。
而今,抵触依旧。
卫元洲适应良好,甚至亲自斟酒,对着郑煜星遥遥一敬,径自饮下,继续大方欣赏心上人。
郑煜星轻轻磨牙。
很好。
郑煜星随手拉来一人,耳语几句。
宫奴连连点头,小跑去贵妃座次,低声对郑芸菡耳语几句。
郑芸菡点头,起身离席,近乎小跑着回到了忠烈侯府的座次,小小的身影往哥哥嫂嫂们后头一扎,迅速消失。
卫元洲面无表情的看着郑煜星。
郑煜星桃花眼轻轻一番,嘴角轻掀,我让你看。
太子转头发现另一边空了,“郑芸菡人呢?”
范氏心一揪,眉头皱起,太子果然还是在意这个女人。
郑煜星眼神扫过范氏,心中暗嘲,面上道:“她在宫中住了好些日子,家嫂有孕在身,她牵挂的紧,自请换席。”
太子笑了一声,也没在意这点事。
不多时,盛武帝携皇后与贵妃临席,众臣起身叩拜。
贵妃坐下时,发现小丫头不见了,问了一句。
候在一旁的宫奴低声道:“姑娘回侯府坐席了,似乎是侯府的少夫人请过去的。”
兰贵妃笑了笑,“她与几位嫂嫂倒是相处融洽。”
秦意给秦蓁倒了一杯酒,低声道:“皇家宴席,果然处处是戏。”
秦蓁借着捏酒杯的动作,轻翘的兰花指漫不经心指向席间两处:“这两人,了解一下。”
秦意顺着姐姐所指分别看过去,是两个年轻男人。
脸颊微泛醺红,身边有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作陪,应是夫妻。但见他们对自家夫人讲话的表情,就知道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秦意唇角勾起。
哦豁,这么快就被姐姐盯上,你们真有福气。
盛武帝选了万宝园避暑,就没准备搞什么严肃气氛,所以今日的晚宴纯粹是为众人舟车劳顿而设,他自己也有放松之意。
很快,皇帝在内官的提示下,注意到了座次格外靠前的秦家姐弟,好奇的问了一句。
太子不慌不忙,似早就等在这里,“父皇,这两位就是儿臣先时说过的秦寺卿和秦姑娘。秦寺卿于马政颇有见解,秦姑娘更是位女伯乐,儿臣与他们一番浅谈已经受益无穷,得知父皇前来万宝园,便令他二人同来。”
太子这人,看着亲和无害,其实是个很真实的男人。
他觉得谁有用,必定会重用谁,任人唯贤这一点在太子身上,时时刻刻都在发光。
谁都知道太子眼下很看重马政改革,就因这对姐弟的他心意,能给他所需,他就能在宴席上给人这样的荣光。
盛武帝对马政也很看重,也是有心锻炼太子的能力,此刻心中好奇,直接与秦家姐弟对起话来。
毫无意外的,秦家姐弟的术业有专攻令不少人大开眼界。
而秦蓁更是给众人来了一个暴击——她所知这些,绝非纸上得来的空谈。
她自己经营着两个马场。
不仅如此,北厥与西域盛产良驹,她在这两地都有投钱的铺子,虽不是最大的东家,但足够在当地混个熟人,所以,无论是马匹买卖的小道消息,还是对这两地的风土人情,她都十分熟悉。
正因为熟悉,所以在地域不同对培养良驹的利弊影响上,见解更深刻新颖。
盛武帝不过与她交谈片刻,便觉眼前天地大开,兴趣渐浓。太子见状,飞快作阻拦状:“父皇,这可是儿臣辛苦挖来的人才。儿臣得好好留着的。”
盛武帝嗔笑:“笑话,朕还能与你抢不成?”
这对父子一说话,在场的皇后和太子妃同时一咯噔,不动声色的望向座中的秦蓁。
秦蓁神态自若,整个人还沉浸在谈及兴趣的愉悦中,好像半点异常都没察觉,旁边有人插话,她顺口就搭上话,完全忘了自己前一刻是在和皇帝说话。
郑煜星也在看秦蓁。
她装扮素丽,如果是第一眼初识,甚至会觉得这是个柔弱无害的女人。
可是……
郑煜星笑了一下。
真能演。
就在这时,有人惊叹一声,引着人望向湖面。
莲星湖上,不知何时飘了一片莲灯,一盏接着一盏,似乎要将整个露台环绕,远远看去,犹如湖面上亮起的星光。
莲星莲星,十分呼应这个名字。
宴席的气氛随着湖面莲灯的出现,霎时间轻松不少。
盛武帝没有拘着大家的意思,今日本就是刚刚抵达,即便放松耍玩也没什么,已有皇子和公主起身去看莲灯。
郑芸菡的眼神瞄了瞄席间某处,见那边有人影起身离席,也跟着起身,“大嫂,我想去看看。”
舒清桐想了想,善意的让人给六哥传了个话。
几乎是郑芸菡离席,舒易恒就起身跟上。
顺理成章的,赵齐蒙紧随其后。
郑煜星对湖灯没什么兴趣,他警惕的察觉自家小妹往露台外面走去,后面还尾随两个眼熟的人,还没来记得细究,就发现卫元洲也不见了。
郑煜星眉头一皱,跟太子扯了个由头,跟着追上去。
设宴的露台下,沿着莲星湖,有不少好风景,郑煜星隐了行踪,挑树影丛丛的路走,刚走两步,后头追来一个声音:“去哪儿啊?”
郑煜星回头,果然见秦蓁信步踱来。
他皱皱眉,倒也坦诚:“找郑芸菡。”
秦蓁走到他面前,目光越过他望向前方某处,扑哧一笑:“现在,怕是不行,如果你还想继续合作的话。”
郑煜星脸色微沉:“什么意思?”
秦蓁直接越过他,顺势勾勾手指:“来。”
郑煜星下意识转身跟着走,刚迈一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秦蓁。”
秦蓁停下,见他站在原地,疑惑的偏偏头。
郑煜星迈步走到她身边停下,扯扯衣裳,使其更加平整漂亮:“对我礼貌些。”
秦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改为抬手前伸:“请。”
郑卫率刀跨腰间,一手扶刀,一手负于身后,潇洒迈步。
秦蓁落后一步,暗笑。
……
郑芸菡出了露台,并未去看什么湖灯,她往远离湖边的游廊后走,把自己藏起来,探头张望,在找人。
忽的,自暗中伸出的手将她捞了过去,按着她的脑袋蹲到游廊另一侧的大台阶下。
郑芸菡原本是要惊呼的,但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她的身体优先于大闹,安静闭嘴,平静的望向将她掳过来的人。
卫元洲飞快作嘘声状:“有人跟着你。”
郑芸菡双目圆瞪,紧紧张张的往外探。
卫元洲将她拉近些,按住她的头:“别乱看,我还能骗你?”
不多时,舒易恒和赵齐蒙一前一后找过来。
他们大概以为郑芸菡会去看湖灯,所以在赏景的绝佳位置准备制造偶遇,结果没等到人,又摸索回来。
两人都在找人,还打了个照面,一个搭手一个抱拳,错开彼此继续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并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人,和另一个男人正缩在一角窥伺他们。
卫元洲看一眼少女白皙的脖颈,这种夏天款式的衣裳,本就会在细节上做出一些凉爽的处理,他鼻间尽是她的幽香,忽然很想扯一条白绫把她的脖子结结实实裹起来。
他从来没觉得夏日这样令人讨厌,真是个伤风败俗的季节。
卫元洲隔开一步距离,抱起手臂,唇角挑笑:“不错嘛,今夜安排的很满啊。”
郑芸菡十分迷茫:“啊?”
卫元洲慢条斯理的抬下巴:“那个,还有那个,不是与他们相约游湖赏景?你也不怕被他们二人撞破你的花心,跟你一拍两散?”
郑芸菡意识到他说的是赵齐蒙和舒易恒,更迷茫了:“我为什么要与他们相约游湖赏景?我怎么就花心了。”
卫元洲恨不能戳着她的脑袋一通质问,但见她的迷茫十分真诚,忍不住自嘲——他在做什么梦,就她这脑袋,还指望她风花雪月?
她要真的懂就好了。
少顷,不远处的亭子传来人声,郑芸菡探耳一听,小脸猛地一沉。
卫元洲轻轻皱眉,也听了一耳朵。
几个世家子弟正聚在一起说小话。
说的,恰好是她二哥二嫂的坏话,话语渐渐难听,直至不堪入耳。
卫元洲闻言,心头不悦。
面前,郑芸菡忽然“哼”了一声。
卫元洲心道不好,低声道:“别生气,本王帮你……”
话没说完,只见她从厚厚长长的裙子里掏出一壶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得,藏在哪里。
然后,卫元洲眼睁睁的看着她仰头灌酒,顷刻间灌下大半壶,还嫌不够,又给衣服上洒了些。
待准备完毕,她原地转了个圈圈,用手拍脸。
啪啪的响!
卫元洲惊住了:“你做什么?”
郑芸菡酝酿的差不多,乍看之下像个醉猫,转身扒拉起花坛里的石头,沉沉道:“我喝醉了!”
卫元洲好气又好笑:“你喝醉?再给你这样的三壶,你也未必能醉。”
她的酒量,他领教过!
卫元洲沉下气:“别胡来,我帮你出气。”
少女捧了一堆石头,像是没听见,哼哧哼哧爬出去。
卫元洲告诉自己该拦住,可是在她脚下打滑瞬间,他下意识托了她一把,把她彻底送出去……
她站在廊上,回头冲他笑了,纤长的食指抵住红唇,做了个妩媚至极的嘘声动作。
卫元洲僵在原地。
这一瞬间,他竟有些拿不准她是真醉还是假醉。
若是真醉,他不跟醉鬼计较。
若是装醉,那她……就太犯规了!
卫元洲晃神之际,郑芸菡慢慢转头望向亭中议人是非者,笑容慢慢消失,自怀中拿起一块石头,一边掂着玩,一边走过去。
少顷,湖边的亭子里响起了杀猪般的惊呼声——
“啊!什么人敢偷袭本公子!”
“是你?”
“住手!住手!”
“啊——”
“把她抓住!”
“抓住啊废物!”
这惊呼声让卫元洲醒过神来,他沉下脸,单手撑着台阶翻身而出。
她此刻便是将天都捅破。
他也只能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