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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番外
    第150章番外

    初冬午后,女子由栖云殿走出,她扶腰慢缓,背后的蝴蝶骨精致,腰细腿长,要绕到正面才会发现,原来有孕在身。

    伺候妃子的嬷嬷扶托住她的手臂,仔细查看路面有无阻碍。

    “不用担心,这路我闭着眼都能走。”

    “娘娘,您还是小心为妙,太医说临盆就在这些日子,您出了事,老奴也活不了。”

    穆霓云听嬷嬷言语里的冲撞,没有生气,反而轻笑道:“荀嬷嬷,讲话不要那么不客气嘛,好歹我们也是一道的。”

    穆霓云入宫前是江南小户家的女儿,姿色的确万里挑一,但在吃人的地方,模样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优势。

    大嬷嬷自愿来服侍的少之又少,好在有帝王恩宠,挑了个熟悉宫中礼节的送到栖云殿。

    荀嬷嬷做事有板有眼,穆霓云则性子活泼,有江湖儿女的味道,在冷冷清清的宫里,最朴素的黑白和最浓丽的色彩成了主仆,总是矛盾不断,好在这两年熟悉后亲密许多。

    “娘娘,请您注意言辞。”

    “好啦。”

    穆霓云生的娥眉横翠,粉面含春,无奈垂眸扫她一眼,眼尾似带了钩子,“我知道你怕甚么,我会好好小心。”

    荀嬷嬷低头应诺,“那就好。”

    她们在帝王寝宫台阶前停下脚步,穆霓云从嬷嬷手里接过食盒,朝太监总管笑道:“张总管,本宫来给陛下送甜汤。”

    张福全恭敬弯腰,“是,陛下嘱咐过,云妃娘娘进去便是。”

    “好啊。”

    穆霓云望了荀嬷嬷一眼,然后拎起裙角,施施然跨过门槛走往靖明帝的床边,曾经伟岸挺拔的中年男人虚弱无力地躺在床榻,在看到她时才勉力扯起嘴角,“云儿,你来了。”

    穆霓云见他要坐起,赶忙扶他,“皇上,妾身听说您刚喝的药苦,特地来给您喂甜汤呢。”

    靖明帝欣慰不已:“还是你始终念着朕。”

    他去年突生重疾,穆霓云算是他病倒前最后宠爱的一位妃子,云儿性子洒脱,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生命力,鲜活的教人觊觎,更教人想占为己有。

    这样特别的女人,特别美艳,怀里有他的骨肉,他理所当然的欢喜。

    “云儿,眼睛好了么?”

    穆霓云别过脸,鼓起粉腮,“妾身无事。”

    “哎,让朕看看。”

    靖明帝心疼地抚上她的脸,她为了给他祈福,每晚抄经,一两日还好,她足足抄了大半年,虽说双眸依旧漂亮,仔细看却有些木然,瞳孔似是染了层灰。

    “云儿,怎么不让太医好好医治。”

    “也不是没吃药,只是...妾身听过家乡传说,有所求许要亏点旁的,妾身为了陛下便是瞎了又如何,还请您好好护养身子,不然,云儿母子以后...”

    穆霓云低垂眼睑,用瓷勺给皇上喂汤,细致体贴的让靖明帝顿觉胸腔热腾。

    “你放心,朕无论如何,会好好安排你们。”

    穆霓云扑进男人怀里,啜泣轻声:“陛下,妾身不要安排,我们就想陪着您。”

    ...

    演完戏,穆霓云擦掉余泪,搭上荀嬷嬷的手回到了栖云殿。

    甫一关上殿门,她瞬时放松,躺进靠椅,“荀嬷嬷,今日陛下不让我走,哭的时辰长,我头都疼了。”

    荀嬷嬷递上碗热汤,“是,娘娘,后面几日不用再去,您临近生产,陛下会体谅。”

    “嗯。”

    穆霓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希望娘亲运气好些,你若是寻常人的长相,娘也好陪你久一点。”

    荀嬷嬷闻言,不悦纠正,“娘娘,您是小皇子的母妃。”

    “哦,母妃就不是娘啦?”

    “...”

    荀嬷嬷作为贴身嬷嬷,对于三皇子符淮安和穆霓云的暗通款曲,早就一清二楚。

    人都想活命,不知不觉,她和穆霓云已连成一体。

    眼下她们祈祷的,是即将到来的小皇子瞳色如常人,那么任何人都无法分辨,穆霓云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可以留下来周旋。

    否则,就必须用另一种更决绝的方式。

    “柳儿在宫外生活的好么?”

    荀嬷嬷点头,“嗯,娘娘给她的钱,够她舒服过半辈子。”

    十个月前的当月,靖明帝只来过栖云殿一次,他喝的半醉,宠幸错了个婢女,后来穆霓云得知有孕,便将婢女藏去了宫外,以备不时之需。

    穆霓云一直有两手打算,符淮安谋逆失败,她带着儿子在宫里好好生活,若是符淮安谋逆成功,她必须给孩子留下有关身世的退路。他心狠,至少虎毒不食子。

    “娘娘您别多想,三皇子有那么多孩子,有哪个继承了外祖家的异瞳。”

    “是啊。”

    穆霓云也觉得不会这样巧,只是该准备的,依旧得准备。

    她如往常拿出素宣,坐在案边抄经,抄到最后一页,她停下笔,折起放在叠叠堆沓上。

    “荀嬷嬷,到点了,去太医署还有尚药局。”

    “是。”

    这是她们近三个月每晚都会做的事,吩咐点到即止,嬷嬷出门后,穆霓云打开笼屉拿出一只小玉瓶,拔开药塞,左手抓桌角,右手拿起瓶直接往眼里倒。

    轻巧的动作,刺辣如火般灼烧。

    穆霓云强忍,手指在桌背抠出数道划痕,和先前留下的痕迹交错,细长木屑刺进指甲肉缝,她姣好的面容被冷汗淋的苍白。

    过了一炷香,太医和尚药局的宫女姗姗来迟。

    穆霓云躺在床上,细心点会发现,她的眼珠特别黑,太医见怪不怪,没好气地躬身道:“娘娘,您又怎么了。”

    “哦,本宫以为要生,没想到现下没动静了,你来都来了,不如把把脉。”

    就知道,又是这样!

    太医不敢说,心里真的嫌麻烦,这三个月云妃娘娘几乎晚晚都说要生,晚晚要他们值班的几个来查看,根本没有事儿。

    这就罢了,还不赏点辛苦钱,果然是乡野之地来的,不懂世故。

    太医替穆霓云把完脉,“娘娘,离皇子出世还要四五日,不过,您这眼疾似乎严重了?”

    “嗯,本宫方才抄了一张。”

    “还请娘娘多注意休养。”

    穆霓云状似担忧道:“太医,你说本宫这眼疾,会否传给小皇子?”

    “娘娘您问了很多遍,卑职只能说,无法确定。”太医商讨过料想不会,但他们怎敢说全乎话,对着陛下也要这样答。

    “好,你们且下去吧。”

    “是。”

    太医走后,穆霓云偷瞄他的背影消失,松了口气,“嬷嬷,他们今天来晚了一炷香。”

    “是。”

    “我觉得,今日是个好时机。”

    穆霓云轻蹙眉,荀嬷嬷也跟着蹙起:“娘娘,还剩五日,不如我们再选一天。”

    “再选也没甚好挑的,左右不过这两日,早一点吧,万一一时半会儿的催生不出来呢。”

    荀嬷嬷不说话,穆霓云歪过头,笑嘻嘻道:“嬷嬷,你是不是担心我啊。”

    “奴是担心我这条老命。”

    “...”

    “老奴替您去炖药汤。”

    “哦。”

    穆霓云低头又摸起她的肚子,露出白日不曾有的温柔神色:“孩子,虽然我想活下去,但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不会怪你。”

    ...

    ***

    皇宫妃子生产,一般配备有单独的产房。

    皇上对不同妃子有不同程度的钟爱,会赐予许多补药,用以补血、健脾、或者益气,这些药材好是好,不能贪用,否则容易催生提前。

    穆霓云估摸有五日左右临盆,此时稍微多点举措,都会影响实际的生产。

    荀嬷嬷喂她喝完,便不再让她走动,“娘娘,请您躺在床上等,这药方是老奴家乡的,大概需两日会有反应。”

    “两日不动呢。”

    “那就再喝。”

    出乎她们的意料,穆霓云竟是当晚夜半就胎动,直接破了羊水,床单上湿漉漉一大片。

    荀嬷嬷发现之后立刻有条不紊地拿起布条,塞进云妃嘴里,“娘娘,先忍住不要喊。”

    穆霓云狠咬住,“嗯。”

    门窗一扇扇被迅速紧阖锁上,空隙处填补以碎布条,再挂起厚厚的布绸挡住所有的光,同时阻断声音往外,做完这一切,荀嬷嬷赶回到床边,握起穆霓云的手,“娘娘,可以,可以喊了。”

    穆霓云脸色涨红,不见白天的从容,她压低气息:“不,我不喊...”

    做足准备,也怕把人招来,一切前功尽弃。

    她们做这么多,是没办法的办法,正因为这个孩子是符淮安的,是以她必须先生出来看清孩子的瞳色,然后才能确定接下去走的路。

    若是由尚药局稳婆准时接生,万一发现异瞳,全然没有转圜余地,所有人都得死。

    穆霓云实在疼的忍受不了,她不小心喊出一句,马上咬紧牙关。她希望老天保佑,保佑她的儿子是普通瞳色,那么他能少遭点罪。

    荀嬷嬷年轻时协助过稳婆,看完她的裙下,焦急提醒:“娘娘,等会儿再用力,还未到时辰。”

    “...好。”

    穆霓云不小心把嘴唇咬破,血腥刺激她的五感,剧烈的疼痛折腾的她死去活来,沾了汗水湿湿的头发,在前额乱颤,每每想晕厥过去,又凭着对孩子的爱一遍遍清醒。

    她的双手紧紧抓住荀嬷嬷,那是她在宫里,唯一信任的人。

    荀嬷嬷的声音在抖,“到了到了,娘娘,快,快用劲,快!”

    穆霓云没有力气回答,她听话地使力,可不知是因为用了药物催生的缘由,还是她紧张,孩子迟迟生不出来。

    “压,快压我,肚子。”

    这种方法,难产时稳婆万不得已会用,荀嬷嬷却是不肯,皱眉道:“娘娘,你再用点劲!再来!”

    穆霓云自觉试了无数次,可孩子就稳稳呆在腹中,再这样耽搁下去,怕是要一尸两命。

    荀嬷嬷急了,“不行,我现在就去太医署。”

    “别!”

    穆霓云喘着气死死抓牢她,不肯放手,“不要,他们只会,迟一炷香,现在太,太早。”

    “云妃,你要是难产而死,下场有怎的区别!”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姆,姆妈,救救我儿子!”

    荀嬷嬷十五卖进宫,在这宫里孤单了二十五年,因为年纪即将被赶出宫前,皇上将她赐给了新晋的昭仪,从此,她们在互相争吵中相互依赖。

    人非草木,这一声姆妈,愣是让她湿了眼眶。

    荀嬷嬷坐回床沿,红着眼扳起脸,“好了,别东想西想,快点生,你不想活,老奴还想活呢。”

    ...

    寅时平旦,殿外静静悄悄,殿内弥漫血腥,有人悬在生死一线。

    天可怜见,终于在半个时辰后,伴随着婴孩响亮的一声啼哭,东边的旭日渐渐升起。

    荀嬷嬷拿起准备好的剪子,在开水里烫了又烫,两手哆嗦的替小皇子剪掉了脐带。

    穆霓云生完缓过一口气,睁开眼吃力道:“嬷嬷,怎么样,让我看,看看他。”

    荀嬷嬷眼角通红,把婴孩用绸毯包好送进床上女子的身边,“娘娘,您看吧。”

    正在哭闹的婴儿,闻到母亲的气息,顿时停下了吵闹。

    穆霓云侧过头,刚出生的孩子红彤彤,皱皱巴巴,可他的眼睛漂亮极了,右瞳漆黑,左边赤金色则像是颗璀璨的宝石。

    他似乎对周围很好奇,是以认真的与她对视。

    穆霓云将小小的婴孩揽进怀里,喉咙干涩,笑道:“嬷嬷,等他长大,一定是大宁朝,最好看的美男子。”

    荀嬷嬷避开眼,“嗯。”

    “可惜哦,我看不到了。”

    唯一庆幸的,是她们做的所有准备,确实是必要。

    这整一年,穆霓云在张福全得以出宫的帮助下,翻遍带回的民间古籍,她寻到了两种方法改变瞳色,要么是服毒,要么是将带毒的汁液直接滴在眼里。

    为了寻找最合适的办法,她才会决定亲自给儿子试药。

    服毒会对胎儿有损,所以她选了滴进眼里,外用的毒性较吃下去的少,也不容易被太医把脉把出,就是特别疼。

    每次,她都会将感受写下,由张福全转带出去给宫外的游医,变换部分药材,尽量试出伤害最小的配方。

    为了避免太医察觉不妥,她还寻了个眼疾的藉口,就当是她从胎中传给的小皇子。

    以上所有这些,都是基于,若她生的孩子是异瞳。

    “嬷嬷,我们商量好的两封信,我。”穆霓云喘了口大气,“我写了放在抽屉里,柳儿那边,以后不必再联系。”

    荀嬷嬷神色不忍,“娘娘,既然用了药,不如隐瞒...”

    穆霓云留恋地看着婴孩,摇头苦笑道:“我也想,可是不行的。”

    只要她活着,她的儿子不可能不受关注,太过频繁的用药会毁瞎他的眼睛,也藏不住秘密。

    另外,符淮安虽然虎毒不食子,可他即位后不会允许如此明显的污点存在,一个带着异瞳的小皇子,不就是在昭告天下,他私下与先皇的后宫妃子通.奸。

    她一旦身死,靖明帝会疼惜她殁于最美之时,符淮安会在怀疑中纠结往复,下不了手。

    他们皆是天底下最薄情的男人,但倘若能稍微生出一丝丝对她的疼惜和愧疚,这些,就是她儿子唯一活下去的倚仗。

    “嬷嬷,替我好好照顾他。”

    “好。”

    荀嬷嬷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去找太医,栖云殿里独独剩下,身上沾满了血的穆霓云。

    “等会儿有点疼,你要忍一忍。”

    她周身无力,手臂发抖地从枕头下摸出药瓶,左手扒开婴孩的左眼,右手指腹沾了药沁进去,药水入眼的瞬间,婴儿爆发出巨大的哭声。

    穆霓云有感应似的感受疼痛,比自己上药还巨大的疼,她轻捂住婴孩的嘴,亲在他的额角,边流泪边道:“对不起,都怪娘亲,对不起,我没办法更好的保护你。”

    她下面的血不断在流,其实原本来得及救助,可她故意让荀嬷嬷带太医晚来,便是断了活下去的可能。

    穆霓云将孩子归拢在身侧,她感受他的奶香和温度,另一边不断用手捶打她的肚子,让血流的再快一点。

    “对不起,娘亲也,也很想陪你长大,教你习字,想,看你变成厉害的大人物,我的儿子怎么会差呢。”

    “可,可现在,娘亲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我的儿子,能,能好好活...”

    穆霓云半睁着眸,把头偏向右,最后的视线聚焦落在婴孩身上,温柔地笑,“孩,孩子,你是,这世上,我,我最爱的...”

    婴孩的左眼里,黑色汁液在他瞳孔表面迅速结成一层薄衣,逐步成了黑瞳。

    他呆在母亲的身边,脸蛋在笑,四肢乱动,他并不懂得,眼前这个最爱他的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

    ...

    ***

    三年后,符淮安弑兄杀弟,先帝留下的血脉只剩下年幼不记事,仅仅三岁的七皇子,符栾。

    当初,靖明帝缠绵病榻,惊闻爱妃死讯,太医怠慢去迟,听说她孤零零死在殿中,那副情景,光想象都令他悲从中来,胸闷郁结。

    靖明帝明知符淮安的打算,他力不从心,提笔赐名和草木有关的栾字,意求小儿子能如野草野树般顽强活下去,与此同时,下密诏命姜擎苍暗中保护。

    先帝崩殂后,庆安帝登基,或许是怕民间议论,最终没有对小婴孩下手,而是将其赶进冷宫,任他自取灭亡。

    从此以后的七皇子不再是宫里尊贵的皇子,而是成了无人在意的皇族‘孤儿’,是但凡有点品阶的领事都可以欺负的存在。

    ...

    冷宫中,荀嬷嬷把饭菜摆上桌,瞥了眼在坐在门槛望天的八岁孩童,唤道:“七皇子,来吃饭。”

    “来了。”

    七皇子长得很快,个子比得上十几岁的少年。

    他长相稚嫩中初显俊美,凤眸高鼻,五官深邃,身上衣着穿的精致,可在看不到的地方毫无皇子该有的规制,比如他们眼下吃的东西,青菜豆腐,白菜汤,还有一盘数得出肉末几团的肉糜。

    “多吃点,今日膳房多剩的肉。”

    男孩大口扒拉着素菜,就着白汤和肉糜,他只吃一半,每个小小的盘子里的一半。

    荀嬷嬷推肉过去,淡淡道:“老奴不爱吃肥腻,你替我都吃了。”

    “我今天要去浣洗坊帮手,王嬷嬷病了,拿了两块烙甜饼来求我,我就帮她一次,你自己早点睡,明早等我带饼子回来。”

    “好。”

    荀嬷嬷走之前,回头嘱咐,“今天午后,七皇子要出门么。”

    七皇子收起碗筷,桌上还剩下半盘干净的肉糜,他抬头道;“是,我要去文华殿。”

    他没资格进学堂念书,唯有站在窗外听,为了避免频繁上药,他每七日会去一次听整个下午,然后借书回来自己学。

    “别忘了上药。”

    “嗯。”

    荀嬷嬷去浣衣房,七皇子走到桌边,他熟门熟路的拿起藏在棉布堆里的药瓶,将头扬起,干脆地滴进左眼里。

    这是他的母妃用眼睛和性命换来的机会,虽然疼,但是影响最小,只要控制次数和间隔,能最大限度的减少伤害。

    毒药水入眼,刺痛的他想喊出声,明明这八年他已很习惯。

    片刻后,他的左眼变为黑色,浓墨般无折射光泽,细看会被发现,但是谁会细看一个弃子呢。

    冷宫走到文华殿,他如常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老师背书,手在墙壁上跟着划画写字。

    老师瞧他可怜,故意将声音说高。

    大皇子符弘致比符栾年纪大,见此情景,他不舒服地哼唧,“陈先生,你是故意的吧,想让外面的叫花子听。”

    陈大学士捋须,不满意粗鄙之言,“大皇子,慎言!”

    “怎么,我说错了么。”符弘致白了外面的男孩一记,他早就看此人不顺眼,长得比他高,比他好看,还不对他们有好脸色。

    他母亲出身低微,皇子里面他无人可欺,只好欺负欺负符栾这种没根野草。

    符璟桓五岁,也坐在其中,他作为太子颇有几分气度,细声细气地道:“算了,宏致,我们别与他计较,他没了母妃,怪可怜的。”

    “是,殿下。”

    符璟桓小短腿迈到七皇子面前,昂首挺胸,仰头道:“你想学,孤是太子,你现在跪下,我,我同意让你进来旁听。”

    符栾没搭理他,转身离开。

    这样的场景这些年比比皆是,到底都是孩子,老师喊了声上课,大家不甘不愿地坐回座位。

    三皇子出声安慰,“罢了,太子殿下,我们不跟个破落户生气。”

    “嗯!”

    ...

    彼时,作为七皇子的符栾,性子是内敛少话的,他不专于倾诉,也无人可倾诉。

    他读过母妃留给他的信,三岁明白什么叫死,四岁才明白母妃是为了他而死,最该恨的人,是他暂时无法企及的帝王,同时也是他的生父。

    对于孩童来讲,这些事显得略微复杂。

    七皇子躺在冷宫的木板床上,业已入冬,他揪紧的两条被子薄薄的像两沓纸。

    他想着想着,翻转了个身,慢慢睡了过去。

    东方泛起鱼肚白,荀嬷嬷扶门从门口走近,她上了年纪,腰里旧伤经常犯,做不惯重活,没想到现在蹲久了也受不住。

    荀嬷嬷替男孩掖完被角摸摸他的额头,他们二人在冷宫生活了五年,她年纪大了,那么他以后该怎么办呢,不晓得,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荀嬷嬷把两块甜烙饼纸包放在桌上,接着坐在椅凳稍微靠一会儿休息。

    她睡得不熟,当有人撬院门,她马上听到了声响,下一息,她立刻警觉地跑去摇醒男孩,“七皇子,快醒醒!”

    七皇子发懵地用手揉眼睛,“嗯?”

    荀嬷嬷推着刚睡醒犯迷糊的孩子塞进衣柜,焦急道:“七皇子,你躲在这里,千万别出来。”

    “好的。”

    荀嬷嬷关上柜门,仓促间从她睡的枕头底下掏出一把小刀藏在手心。

    她也希望她是虚惊一场,直到蒙面杀手冲开门,她预料到,今天不会有好结果。

    杀手于房内四顾,荀嬷嬷退到墙边,颤抖发声,明知故问,“你是何人,敢来这里造次!”

    “我是谁不重要,七皇子人呢。”

    “他,他昨晚跑出去玩儿还没回来,你要找去御园里找,老奴手里可没人。”

    杀手不是傻子,他目光往屋内一转,转到柜子,明显能感觉到对面的嬷嬷气息紧张起来。

    他冷笑,大步往前就快要打开柜门。

    荀嬷嬷脸色煞白,喊了声,飞身扑上去,猛地抬起小刀扎住杀手的腰,“七儿,出来!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七皇子闻声由柜门内跃出,杀手眼前一亮,他腰上被短刀刺的伤痛暂且不提,没想到的是,嬷嬷的手劲非常大,他怎么甩都甩不开。

    杀手手起刀落,利落地往荀嬷嬷背上多插一刀,他的刀不是那种短的,瞬间血水就弥漫她整块背。

    七皇子第一次见这样多的血,走到门口呆滞在原地,荀嬷嬷呸掉口中鲜血,扯起嗓子厉声喊道:“快走!快啊!”

    被她死死牵扯住的杀手并不是专职,而是当今天子,曾经三皇子府里的普通侍卫,奉曾经的三皇妃,也就是皇后的命令来杀这个孩子。

    杀手走不掉,只好继续下狠手在荀嬷嬷背上插一刀。

    荀嬷嬷看七皇子还不走,急疯了,她几乎是声嘶力竭,“七儿,走!”

    如此这般,孩童终于发狠咬了后槽牙,转身窜出了门。

    杀手生怕跟丢,不敢久留,但是气不过这个拼死力气拽住他的嬷嬷,发泄似的捅了她最后一把正面,划拉开肠子。

    他走之前踢了地上苟延残喘的嬷嬷,冷冷扔下一句,“你为了他,值当么。”

    荀嬷嬷躺在地上,身子在无意识打抖,她的嘴巴里不断往外汩汩冒血,没那么快失去意识,耳边晃荡那句,值当么。

    她也不知道值不值,做出决定前,她甚至来不及思索这个问题。

    冷宫没有下人,她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侧头眯眼望过去,“你,你...”

    “嬷嬷,我,我没走,我看过书上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躲在外面几步远的杂草堆里,眼睁睁看发生的这一切,无能为力。

    男孩蹲下来,扶起她,哑声道:“嬷嬷,你也是因为我而死,对么。”

    折磨了孩子整个幼年时期的问题,他不合时宜地在此时问出口,夹杂童声哭腔,“嬷嬷,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她们都要为了他死呢。

    “不,不是的。”

    荀嬷嬷眼眶湿热,她抬起手想摸他的脸,但她太累了,所以便抓住他的手,“你,什么,什么都没错,所以,好,好活下去,不要替,替我和你母妃,报,报仇。”

    男孩紧抿着唇,流泪摇头。

    荀嬷嬷摩挲他瘦削的手腕,“桌上的甜,甜烙饼吃了,还有,往后,不要对任何人,心软,心软是要人命的。”

    男孩哭着说,“是,我记住了,心软,会要人命的。”

    嬷嬷就是对他心软了,所以她才会死。

    荀嬷嬷吃力地将左手的刀片递给他,“最,最后帮嬷嬷一个忙,好吗。”

    “嗯。”

    荀嬷嬷指着腰下的模糊血肉,“太,太痛了,让我早些,去见你母妃吧,你以后独自,宫里,总归要学着杀人,就,就先拿我练,练。”

    七皇子左眼的药效过了,他的异色瞳映出面前陪伴了他八年的亲人。

    在她的期待下,他抬起手,对准她心口的位置,泪水模糊他的视线,刀落下,嬷嬷闷哼一声,瞬间断了气息。

    孩童沾了血的手,晃晃悠悠站起,抓起桌上的甜饼,坐回尸体旁认真地吃。

    他每一口都吃的很仔细,吃到最后,

    “嬷嬷,你骗我。”

    饼子一点都不甜,咸腥的呛人,他再也不要吃了。

    ...

    荀嬷嬷走了半个月,冷宫里只剩下七皇子一个人。

    他最近时常去西花园的柳荫湖,那里不常有宫女,他想静一静,毕竟那天是他第一次‘杀’人。

    坐在柳树下,七皇子听到远处的动静,抬眸看过去,浩浩荡荡队伍之中的辇架上,皇帝穿着明黄色的衮服,怀里坐的是朱色锦袍的太子殿下。

    符璟桓被他的父皇轻抛再接住,循环玩耍数个来回,发出咯吱咯吱的愉快笑声。

    他们三人同处一副画面,同样的父子身份,却仿佛割裂般的,分成了两块。

    符淮安正陪四岁的符璟桓逗趣,辇架经过符栾时稍停,他心情蓦地一沉,“小七,你怎么在这。”

    七皇子站起来行礼,“臣弟来看湖。”

    符淮安稍微停留视线,就能看到他肖似穆霓云的侧脸,他的心情复杂,按月份这该是他的儿子,可是,谁知道呢。

    最清楚的人已经死了。

    他当初送穆霓云进宫是要她给先帝下毒,而不是要她替先帝诞育子嗣,那么眼前的,到底是不是他的血脉。

    不断的疑问,让他没有完全动下杀机。

    符淮安在回忆,他怀里的符璟桓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告状道:“对了父皇,他在文华殿,不肯跪我。”

    “哦,是么。”

    符淮安看向七皇子,“小七,你为何不跪。”

    “虽然你是太子的小皇叔,但尊卑有别,你难道还以为你比桓儿高贵么。”

    七皇子愣愣地盯着皇上,他依旧不动,两边侍卫得到指令,走上前架起他,朝他膝窝一踢,他无法控制地向前扑倒在地。

    “符栾,你记住,皇上和太子,你都必须臣服。”

    符璟桓得意地复述,“听到我父皇说的话了么,你要对我臣服。”

    符栾撑起手臂,看看自己沾满污脏的衣袍,再仰头看向对面衣冠楚楚的父子俩,他许多的不解情绪,在这一刻莫名得到了释放。

    他忽地扯起嘴角,“陛下说得对,臣弟知错。”

    符淮安看到他的笑容,十分不喜,赏玩的性子彻底没了,继而甩袖挥手,辇架的大部队簇拥离开。

    符栾伏地起身,拍拍身上的脏污,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要活下去。

    总有一天,他会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然后,不会再对任何人,服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