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月浅,夜黑风高。
是个很适合闹鬼的晚上。
白骨山上,过岭的风声有如恶鬼哀嚎,远方的树影仿佛夜叉舞爪。
是个很适合闹鬼的地方。
再配合上此地曾经的血腥传闻。
可以说,如果这里不闹鬼,那大家都会很失望。
这样阴森恐怖的氛围下,一头格格不入的青壮驴子闯进了画面。
驴子背上,还有一名更加格格不入的小道士。
他的样貌英俊得乱七八糟,以至于周围的气氛好像突然没那么吓人了。
至多也就是吓得人想要扑进他怀里。
驴子一直来到伏尸洞的洞口前十余丈,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它开始有些不安,四蹄胡乱地在地上踩踏,不肯再向前一步。
李楚翻身下驴,摸一下驴头,道了声:“多谢。”
青驴昂昂两声,意思大概是,此地不宜久留,我在山下等你。
李楚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至于驴子的意思,他完全没听懂。
能听懂就怪了……
告别了坐骑,他来到伏尸洞口,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一线微弱至极、几近于无的月光引路。
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洞中什么情况,不知道他们所图是什么……
以李楚谨慎的性格却没有萌生过哪怕一丝的退意。
既然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那就由自己来承担一切。连累一个无辜的女子,绝不是道义当为。
鬼物不讲道义,但人讲。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进了洞中。
每个男人,一生总要有那么一次。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独自闯进漆黑幽深的洞穴。拿出自己全部的坚忍,突破重重艰难险阻,拯救那受苦受难的姑娘。
……
走在石窟之中,脚步咔咔作响,回荡起来,能传出很远。
伏尸洞里没有一丝阴气。
但这才是最奇怪的。
正常的这样一个荒山野洞,即使不生邪祟,也该有点阴气才对。
更何况这洞里埋了成千上万的尸骨。
宽敞幽深的洞窟中,肉眼已经很难视物了。进洞的同时,李楚也就闭上了眼,以心眼来观察一切。
蓦然,整座洞窟的立体图出现在他脑中。
原来……
在洞窟尽头,有一片开阔的空间,而整座山的阴气,都聚集在那一处。
浓烈的几乎要凝练成实质!
似乎是有什么力量,将这里的阴气统统镇压在了那里,从心眼的视角看起来简直骇人。
阴气的边缘,有一个微弱的气息,是公孙柔。
另外两个阴冷的存在,应该是白骨和画皮。
可是在那无尽阴气的最中央,还有一个存在。
它很飘忽,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若隐若现。
李楚在心中盘算着,脚下步履不停,洞窟虽长,还是很快就走到了最深处。
这里另有一层洞口,通过之后,就是伏尸洞尽头的开阔之地。
洞口前方三丈处,插着一把剑。
剑身古朴,锈迹斑斑,似乎只是一块没用的废铁。
但是在心眼之下,却有剑气如龙!
就是这把剑将所有的阴气拦在这里!
这里是它的四方剑域。
这把剑的剑意似乎锁定着洞窟尽头的那隐秘存在,除此之外,并不禁绝出入。
如果是江守寅在这里,那么他一定会认出,这是属于慎虚观的神通,剑域封禁。
是当初伏渊真人用自家的纯阳剑意与守义真人交换来的。
李楚迈过去,同时心里默默记下。
这里有把剑。
看上去很值钱的样子……
甫一进洞,李楚就看到了公孙柔。
她就在洞口旁不远,被一圈乌漆嘛黑、似是头发、但是又长得过分的东西捆住,挣脱不得。
旁边一名红衣女子,正是他前些日子救过的白玲姑娘。
“小李道长……”
借着一丝微光,公孙柔看见李楚进来,顿时发出呼声。
李楚朝她点了点头。
随即,就听见了白简金属摩擦般的声音。
他问,李楚答。
“你来了?”
“我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当然会来。”
“可你本不该来的。”
“可我还是来了。”
“来了就得死!”
“你给我闭嘴!”这次回答他的不是李楚,而是最深处那隐秘存在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白简的强行加戏。
“唔。”白简乖乖合上自己的上下颚骨。
李楚把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无法洞悉那浓重的黑暗。以心眼观之,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烈的怨气!
“你们两个,出去守住洞口,别让任何人进来……也别让任何人逃掉。”
那声音再次响起,缓慢、阴冷,像是有毒蛇的信子在吞吐。
白简和红绫领命出去。
……
随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行远,一旁公孙柔紧张地不敢发出声音,李楚静静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与黑暗中的存在对峙。
“其实我对你很好奇,先前我的部下都说你很强,我还不屑,一个十几岁的小道士,就算是大能转世,又会有多强?”
“可是当你走进这个洞口的那一刻,我真的好奇了。因为……我居然看不透你的实力。”
“但我能看见残魂,我看见你身上还残留着一丝强者的阴魂,这残魂原本的实力……几乎能与我曾经最虚弱的时刻媲美了。”
“呵呵,想必你最近这两天,经历过一场死战吧。”
黑暗中的声音,一句又一句地说道。
“确实。”李楚颔首。
直到现在,想起与玉猞猁那一场短促但激烈的交手,他还是会心有余悸。
“我敬佩强者。”那声音又说道:“如果你愿意今后不再找我部下的麻烦,让他们安稳地搜集命银,我可以让你带这个小姑娘走。”
李楚面无表情:“若你所说的搜集命银,是以残害无辜百姓的性命为代价,那恕我不能同意。不仅如此……恐怕我得除掉你才行。”
嗤——
话音落地,李楚缓缓拔出剑来,仗剑而立。
“残害?呵呵,不不不。”那声音忽然笑了:“你似乎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命银是没法通过强迫得来的,所有将阳寿化为命银的人,都是自愿的。他们心怀怨气,有仇无法报、有冤无处伸!这个时候,我们给予他们一个有怨报怨、有仇复仇的机会。”
“这是公平的交易,甚至对他们来说……”
“这是福报啊。”
李楚沉吟了一下。
然后,缓缓说道:“我是一个比较……胆小的人,有很多事会想去做,但很多时候也只是想想。”
“所以我能理解很多人,他们或许会因为一时怒气,产生一些偏激的想法,甚至……不惜通过自我毁灭来实现目的。”
“但是往往没有人会真的这样去做,就像站在悬崖边向下张望,总会收住脚的。”
“这个时候你们的出现,无异于将人推下了深渊,再无回圜的机会。”
“这显然是错的。”
他的语调沉稳而坚定。
“回圜?”那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伴随着刺耳的冷笑:“呵呵,幼稚之极。”
“我知晓每一道命银的来历,你就说……薛家大娘子,她本是陪丈夫同甘共苦的发妻,早年相约厮守一生绝不相负。可是……当她年老色衰,她的丈夫富有了,也随之变心,甚至希望她快死。”
“他丈夫迎娶美娇娘的夜晚,她在清冷的偏院肝肠寸断。”
“你当时,可曾教过她如何回圜?”
“还有那可怜的小女孩儿,她险些被非血亲的哥哥凌辱,事情败露后,那小畜生又将她推下山崖。”
“若不是我的部下给了她复仇的机会,她确实不会死,而是会浑身瘫痪,看着自己的娘亲继续被人欺侮却无力反抗。”
“那时你,可会教她如何回圜?”
“如果不是我们出现,谁会给她们伸张正义的机会呢?是你吗?还是其他道士、和尚、修者、官府……你说,偌大人间,还有谁会出现呢?”
“我不知道。”李楚坦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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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那声音似乎被他的坦然惊了一下。
就听李楚道:“人类原本也只是一种野兽而已,哪怕现今演化了成千上万年,也仅仅是在向文明的道路上靠拢,依旧有无限遥远的距离……又或者永远无法达到。”
“这个人间……确实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些黑暗里的不公、冤屈、罪恶……从古至今,也可能永远都会存在。”
“人类建立了法律,但法律确实无法面面俱到。或许是应该有一种之外的力量,来填补这些空缺。”
“我还不知道这个力量该是什么……”
“但,我可以肯定,你们这种做法绝非正道。”
“这只会造成更大的仇恨与黑暗。”
“而且,无论你说的多么冠冕堂皇,你的目的也只是掠夺罢了。”
“你身上的怨气太重了,并且还让我感到有些熟悉……我想,你是将那所谓的命银融合进了自己体内吧?”
李楚睁眼,看向黑暗中的某处,目光似电。
“呵呵,你这小道士还真是……冥顽不灵啊。既然如此,不妨让你看看我的真面目!”
轰——
伴随着鬼王的一声喝,洞窟中骤然亮起了一簇簇幽蓝色的鬼火!
直到此刻,这洞窟才向李楚和公孙柔展露真容。
原来她们所在之处,遍地都是累累的白骨!一层一层,有的已经与石窟长在一处,踩上去根本发现不了。
这一刻,每一具尸骨上都亮起鬼火,诡异的蓝光将周围映的透亮!
猛然发现自己被骸骨包围,公孙柔不自主发出一声惊叫。
在洞窟最中央,有一个诡异的身影。
这身影外形似人,有四肢和头颅,但没有五官,也没有衣物或皮肤,而是通体暗银色!
就像是一个半成品的银制人偶。
“我不是将命银融合进体内,而是用这带着怨气的命银重塑灵体,只要被我完全重塑成功,那这里也再困不住我,我将不死不灭,超越从前的巅峰!可就是因为你,我迟迟无法完成!就因为你那幼稚的正道?呵呵,既然你不听劝,那我也只好将你留在这里!”
鬼王的脸上明明没有嘴巴,但就是可以发出声音,那声音仍旧似远似近、捉摸不定,话语中有了怒意。
它被李楚激怒了。
李楚看着它的躯体,也有些生气。
他缓缓举起手里的剑。
“原来你们每次只付出一文铜钱,却换回如此大量的命银。那些与你们做交易的人,受一时蛊惑,根本不知道自己交付出了多么宝贵的东西,这是赤裸裸的欺骗与掠夺,还妄称福报……”
伴随着他的话语,一股灵力注入剑身。
考虑到对方实力未知且强横,这次注入的灵力量有些庞大。
“我这一剑,为所有死去的百姓、为安宁的余杭镇、为这朗朗人间……”
鬼王似是心中有所预感,开始慌乱起来,周遭的鬼火骤然疯狂摇曳!
它想逃,又无处可逃!它离开不了这里!
但。
下一秒,就听一声清脆的……
啪。
李楚掌中的铁剑,瞬间爬满裂痕。
这只是一把凡铁,每天承受着他灌注的灵力,早已不堪摧残,其实上次修习心眼术时李楚就发现了铁剑的疲惫。
只是后来也没有太在意。
本以为一把剑的退休方式是慢慢磨损……
想不到,在今天这么重要的场面下。
它突然再也经受不住压力。
崩碎了。
哗啦啦……
一堆碎铁落地。
李楚眨了眨眼:“……”
刚刚才说了一番那么慷慨激昂的话,一抬起手,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出……
嗯……
好尴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