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唐轲熟门熟路从屋脊上翻下来,将写满情话的小书册交给朱文祯。
朱文祯坐在他腿上看小书册,唐轲盯着朱文祯看。
“湘儿,我以后带你走,你想去哪?”唐轲轻声问。
朱文祯扭头看他,思绪尚沉浸在那些情话里,双颊白里透红,眼神也有些迷离,“嗯?”
唐轲笑起来,又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在他耳侧轻吻一下。
朱文祯认真思忖一番,“想去云泽。”
唐轲微微愣住,没料到朱文祯竟讲了这样一座南边的偏僻小城,“为什么会想去那里?”
“那里天气好,风景也好,有祖母最喜欢的垂丝海棠。”
朱文祯先前为了求可以在宫里栽种垂丝海棠的法子亲自去过云泽,刚到那边就喜欢上了那座小城。
唐轲笑起来,“湘儿很喜欢祖母?”
朱文祯点头,“以后我和小可去了云泽,可以在后院种满海棠,逢年过节便带几株回来送给祖母,祖母一定喜欢。还有小可你,祖母以后知道你了,一定会很喜欢。”
朱文祯提到祖母时,语气绵软,眼神透着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舍和依恋。
唐轲看在眼里,目光黯了黯,很快又被他掩去,重新笑起来。
待到唐轲离开,朱文祯叫了管忠过来,指着那一桌下酒菜道:“你请的是春风醉的厨子么?”小可对这些菜一点兴趣没有,且今晚明显有些不开心。
管忠满脸无奈,“奴才有几颗脑袋也不敢骗王爷不是,这就是请那厨子来做的。”
朱文祯夹了一块肉尝了,味道与先前确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只是放在了精致些的磁盘里。
管忠低声道:“王爷,兴许……那位爷就喜欢吃那些个便宜东西,这下酒菜按如今这样呈上来,他便不爱吃了,不如还是打发那厨子回去,以后命人去春风醉买了按原样盛在食盒里快马加鞭带回来?”
朱文祯略想了想,接受了管忠的提议,“好,你安排下去罢。”
唐轲第二天在书局写更新的时候,郭秀才突然发难。
正埋头在稿子里的唐轲倏忽察觉头顶光亮被人挡住了,抬眼就看到郭秀才正拿鼻孔对着他,唐轲直起身,“有事?”
郭秀才满脸鄙夷指着唐轲,用一整层楼都听得到的声音道:“不入流的东西!你是靠卖屁股给景王府才被破格签进书局的吧?你这样来路不干净的货色,凭什么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
郭秀才“卖屁股”三个字讲出来,走廊上路过的几人都忍不住朝两人望过来,甚或有几个部门直接开了门探头出来看,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唐轲看着憋红脸的郭秀才,坦荡与他对视许久,直看到郭秀才撇开目光,这才哼笑一声,仰靠进椅子里,“郭先生从前都是绕开我们风俗部的办公处走的,今日竟然屈尊纡贵大驾光临,让我猜猜,什么事能惹得我们大秀才这么生气?肯定不会是我来书局的原因。哦——莫非我要升职加薪了?多谢郭秀才专程过来知会我一声,待我涨了工资一定先给你包个大红包。”
原以为自己将唐轲最见不得光的事抖出来,唐轲必定会下不来台与他翻脸吵起来,如此丢人的只能是唐轲,可没料到这人比自己想得更不要脸,郭哲远气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只能愤愤甩下一句“我与你这无耻脔宠无话可说”,直接转身往自己房间去了。
伍梁生刚签完合同回来,在楼梯上就听到了郭秀才的话,当时脸就沉下来,三两步跨上台阶,正欲将人拦下,却见郭秀才人已经溜了。
再看向走廊处依然在窃窃私语的几个工作人员,伍梁生在唐轲身边坐下来,“姓郭的那小子就是那样,你别往心里去,他刚才造谣的那些话,下次开会的时候我会帮你跟局里澄清的,你也别担心。”
唐轲却咧嘴笑着摇头,“没事,部长不用专门去澄清,其他人怎么想我不在乎。”
伍梁生倒没想到唐轲能把这事看得这么淡,奇道:“真这么大度?”
唐轲坦然点头,“我和景王府到底什么关系,其他人怎么看是他们的事,只要湘儿不误会就行。”
他不求这个世界人人都能理解他,只希望他喜欢的那人可以平等待他就足够。
伍梁生拍拍唐轲的肩,“好小子。”
当天下午,青禾将唐轲叫去了之前签约的那间房,将他原先的那版活契拿出来,又在旁边放了份新版的契约书,“局长已经向几位股东打了申请,现在邀请您成为栖凤书局的头牌写手,烦请小可先生看一下这份新的活契条款,若是没有异议,我们现在完成合约的更换。”
唐轲笑着将新的合同拿过来看起来,心道果然郭秀才闹那一出不过是因为局长要将他抬成头牌写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唐轲来说,完成合同升级最大的好处是现在的销售收入分成会翻五倍,这样算下来,按他的文现在的销量涨势,下次稿费发下来,加上他现在存在家里的钱,他就能还清之前拒绝刺杀的那笔违约金了。
唐轲愉快地完成了合同更换,下班后先回小破宅给师父去了封信,再次找师父要巩春海的联系方式,说自己快要还清债务了。
想着自己即将重获自由身,待到再赶去鹿鸣山庄时,唐轲神清气爽,抱着朱文祯转了几圈,又揽着他后颈用力与他深吻许久。
朱文祯被他亲得双颊绯红,勾着唐轲脖子坐在他腿上问:“何事这样开心?”
唐轲笑得像颗照亮夜空的小太阳,“湘儿,我马上就能养得起你了。”
他脸上的光彩映在朱文祯眼中,似烟花散开在朱文祯漆黑似夜的一双眸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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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轲的稿费在月余后发放,算上之前零零散散存的钱,一共是黄金一千零二十四两。
朱文祯为他写的稿子付的那部分钱,他一分没动,预备之后两人去南边过小日子的时候留给朱文祯。
唐轲告诉朱文祯自己这几日有些私事不能去鹿鸣山庄找他了,又和伍梁生告了假,将违约金打包好,预备去蝉衣宗找师父帮忙联系兴合帮。
他背上包袱刚踏出小破宅,看到冼愈站在门口等他。
“师父!”唐轲笑着上前去。
冼愈脸上无甚表情,眉眼却是笑着的,“钱凑够了?”
唐轲极为自豪地应了声,从包袱里将厚厚一沓银票抽出来交到冼愈手上,“一共是一千零二十四两黄金,一千两用来支付违约金,二十四两是给师父买酒的。”
他自己除了他的湘儿给的那部分钱,只留了数百文的生活费。
冼愈看一眼手上沉甸甸的银票,这才露出些笑容来,“好,我帮你带去给巩春海,待这事过去了,你随我回蝉衣宗。”
唐轲咧嘴笑起来,“我不回蝉衣宗了,我是栖凤书局的签约写手,还要留在这赚钱呢。”
冼愈闻言又拿剑柄敲打起徒弟脑门来,“违约金都付清了,还要钱做什么?随我回去把剑法捡起来,好闯荡江湖给为师长脸去!”
唐轲揉了揉脑门,“我写小说一样能给师父您长脸啊,而且我赚钱是想养老婆的……”
“养老婆?”冼愈闻言怔住,狐疑望着唐轲,“小兔崽子学会拱白菜了?”
唐轲嘿嘿笑两声,不答话。
冼愈老怀欣慰地笑起来,用力点头:“好啊,出息了呀!”顺手把自己那二十四两黄金还给唐轲,“把你给为师这些钱拿去做聘礼好了,把人领回蝉衣宗去。”
唐轲将冼愈拿着银票的手推回去,“这是孝敬师父您的,怎么能又还给我,”又非常小声地嘟囔,“而且这个钱也养不起他……”
虽说声音小,冼愈还是听清楚了,大着嗓门呵斥,“兔崽子,你讨的什么老婆,金子做的?这么贵?这二十多两黄金在蝉衣宗可以做传家宝传三代都用不完,给你养个老婆都不够呐?败家玩意!”说着忍不住又打了唐轲肩头。
唐轲由着他打,“反正现在就是养不起,我还要留在书局赚钱的。师父,我请了假了,这两天先跟您回去把违约金的事解决了吧?”
“不必,”冼愈一抬手,果断拒绝,“这种小事为师直接找巩春海就行,违约这事尘埃落定前你先不要出现在蝉衣宗,免得又生事端。”
唐轲便讪讪“哦”一声,“师父您来都来了,在我这住两天再走?”
冼愈越过唐轲肩头,朝他那又小又破的宅子深深望一眼,作了很长一番思想斗争,想到唐轲的厨艺,才挣扎道:“我就不住了,在你这吃顿饭再走吧。”
唐轲笑得像个孩子,“师父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冼愈提着剑往宅子门前走去,“随便吧。”
唐轲认真想了想,“我做条红烧鱼,炖个鸡,再去外头切二斤卤牛肉回来?”
冼愈将唐轲门前那张小凳子搬出来,坐在他房门前晒太阳,仰着头摆手,“鱼刺太多了吃着麻烦,炖的鸡不入味不好吃,外头卖的牛肉卤料都放得太重了。”
唐轲有些无奈地望向冼愈,“那师父你想吃什么?”
冼愈挠了挠下巴,“随便吧。”
唐轲:“……”
唐轲决定不理师父了,自己随意发挥,“我去趟菜场买点菜回来,师父你想喝什么酒?”
冼愈靠在墙边随意道:“上次那醉春风吧。”
“那要进城去买,来回得要些时间了,”唐轲看一眼已经西沉的日头,“我先去铜锣巷吧,买了酒回来再买菜。”
冼愈一听这才坐直身子,“那吃上饭不得天黑了,为师还得赶夜路回蝉衣宗?不行不行,你买菜去吧,为师自己去铜锣巷买酒。”
冼愈脚上功夫好,唐轲也不想师父赶夜路回去,就没和他客气,两人一东一西出了门。
唐轲买了菜又买了几套新餐具,回来见冼愈还没回,便自顾去宅子后头打水洗菜了,刚洗完转身出来,听到动静,知道是冼愈回来了,笑着迎上去,一眼看到跟在冼愈后头的那熟悉身影,一颗心沉入谷底。
“湘儿……”
冼愈抱着两坛酒,正转过头与跟在他身后的朱文祯说笑,并未注意到唐轲黑漆漆的一张脸。
朱文祯也学着冼愈那样抱着两坛酒,只是很明显极不习惯抱着酒坛走路,走得小心翼翼,远远看着有些像个瓷娃娃。
待到两人走近了,朱文祯抬眸望着唐轲,眉眼笑弯成月牙形状,喊声“小可”。
冼愈转过头看唐轲,“兔崽子,这小公子说是你朋友,我看他一个人站在那春风醉外头冷得发抖,怪可怜的,就把人一起领回来吃饭了。”
唐轲明显在生师父的气,只随意“哦”一声,上前去帮朱文祯将那两坛酒接下来,埋头往屋里去。
朱文祯抬眼看到唐轲住的小破宅,一时眼中闪过万千情绪。
那是一座土瓦房,整间屋子大小比鹿鸣山庄最小的厢房还要小些,外头青灰色的砖头堆砌得极为随意,看起来四处漏风,墙角长满青苔,屋顶几处瓦片脱落了,也不知会不会漏雨。
朱文祯紧紧跟在唐轲身后,几乎要踩着他脚后跟了。
唐轲在跨进门槛前蓦地回过头来,与朱文祯撞个满怀,朱文祯慌张朝后退去,唐轲将酒坛夹在腋下腾出手稳稳捉住他手臂,拿下巴点着宅子外头的空地,“你去外面等吧,不要进来,里面不干净又憋屈。”
朱文祯从看到唐轲的小破宅那一刻人就有些恍恍惚惚的,像是丢了几条魂去,此时听唐轲这么说,他呆愣愣地应了声,转过身,有些僵硬地在空地上先前冼愈拿出来的那唯一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挺直了脊背看远处烧红的晚霞发呆。
冼愈不明所以,抱着酒坛进去昏暗的屋子里,见唐轲正闷闷不乐地在收拾案板上的肉和菜,凑上去,“崽子,为师踩了什么坑了,你气成这样?”
唐轲不敢瞪师父,只能死死瞪着手上那颗白菜,沉声说:“他是景王府的人。”
冼愈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