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登基以来,皇帝头一次在朱文祯面前不再自称“朕”,他将巾帕按在朱文祯额角时,眼底盛满的是被他压抑许久的父爱。
朱文祯规规矩矩坐着,任由皇帝为他擦拭血和泪,轻唤一声“父亲”。
“你是嫡长子,于情于理都该做储君,可你这孩子却执意不肯,那时你皇祖母和母后都太惯着你,我也心软,没有坚持,”朱厚学苦笑,“当时我真是里外不是人,分明最想将储君之位给你的是我,对外却要摆出一副坚持废长立幼的帝王姿态,我听着季渊那帮老东西在宫外为你抗议的时候,你知道我是如何想的?”
“那时我很羡慕季渊,他可以从礼法从师长身份上追随本心,一力支持你,我却只能做那恶人,就为了纵容你的任性。”
“父亲……”朱文祯垂着眼低声道,“我无德亦无能做这储君,泽臣比我更适合做太子,父亲应当很清楚才是。储君之位给他,于锦朝也是幸事。”
皇帝叹息一声,“湘儿,任性而为,不论何事,总要付出代价的。你生在帝王家,又是我的嫡长子,该明白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你当初选择放弃储君之位,就该明白自己今后一生都要背负的是什么。”
“我现在坐在那张龙椅上,尚能护着你,可三五年、甚或一两年后,我不在了,你靠什么保全自己?”
“泽臣这孩子……他喜欢你这兄长,我看得出来。可他心思深沉,日后坐上帝位,你这住在皇城根的闲散王爷便是他最大的威胁。”
“他能容得了你一年、两年,却未必能容得了你一辈子。”
“哪怕只是一念之间,他动了杀心,想要除你以绝后患,你该怎么办?”
“你说不想做储君,我都依你了,可我总要在离开前替你想好退路。”
“我是你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向死路。”
朱文祯将视线从父亲那张苍白的脸挪到他斑白的鬓发上,“父亲,您会长命百岁的,说什么离开不离开的话。”
朱厚学轻笑摇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积劳成疾,最多也就是这三五年了。”
皇帝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朱文祯是知道的,可他没料到这些日子竟是这样急转直下了,他有些慌张,喊声“父亲”,想要再说什么,却被朱厚学抬手拦下了。
“这些都不重要,湘儿,与朱沐成亲,是保住你的最好办法了。”
“你皇叔统领北境三军,那一兵一卒都是与他浴血共战的将士,只认他一人,无论虎符或是圣旨,在北边都行不通。
“我尚且动不了他们分毫,泽臣日后做了皇帝,也必定没办法动北边。”
“他若想安安稳稳坐在那张龙椅上,就只能敬着你皇叔。”
“你娶了朱沐,便是拿到了与泽臣抗衡的筹码,若有一日泽臣对你拔刀相向,那纸婚书就是你的护身符,孩子,你明白吗?”
朱厚学说这些话时,语气平缓,语速很慢,他收起了帝王的压迫感,只以一位父亲的身份,诉说着自己的苦衷,劝诫儿子可以体谅他的苦心。
可这样的话语,于朱文祯来说,却远比朱厚学以帝王之势压迫他来得更让他痛苦万分。
朱文祯觉得胸口发闷,透不过气。
他知道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也知道父亲和祖母的立场都是为他好,可他没办法接受这份好意。
“父亲,泽臣他……未必就真的容不下我。他之前虽做过些错事,可却从未伤害过我分毫。我相信他不会对我动手。”
朱厚学摇头:“湘儿,莫要这样轻信任何人,尤其是你那个弟弟。”
同样的话,小可也与他讲过。
朱文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有些手段,可他与弟弟从小一块长大,他能感觉到弟弟是爱他这个兄长的,念及兄弟情,他相信朱文祈不会伤害他。
但这不是现在问题的重点。
朱文祯扪心自问,无论朱文祈会不会对他动手,这门婚事,他都不会同意的。
“父亲,孩儿明白您的苦心,可我的妻子是要与我共度余生的那个人,因为泽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要委屈朱沐嫁给一个她不爱也不爱她的人,于我于她,都不公平。”
朱厚学闻言笑出了声,笑声和煦,是朱文祯许久没有听过的,“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你这个年纪不会明白。”
“人生很长,要顾虑的事情有许多,爱情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
“我年轻时也曾走过岔路,也爱过不该爱的人,那时只觉得非她不可,甚至生出过要与她远走高飞的念头,后来负了她,一心只觉得人生亦变得无趣了。
“可如今许多年过去,坐在这个位子上,再回首,却只觉得当时的感情十分荒诞幼稚。”
“你生在帝王家,婚姻原本就只能是个牺牲品,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这利弊里头,最无足轻重的,只怕就是感情了。”
“你不喜欢朱沐,朱沐也不喜欢你,那你们大可以做一对表面夫妻,婚姻交易之下,各自再去追寻自己的爱人便是了。”
“你喜欢的那匿名写手,待你成婚之后,收去府里便是了,除了名分,你二人之间原本有的一样不会少,不是吗?你们可以继续朝夕相处,做什么荒唐事,我都不管你,其他人亦不会去管,如此万全之事何乐不为呢?”
朱厚学讲出这些话时,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望着长子。
可朱文祯听着这些话,却觉得心里有些冷。
世人都说帝王薄情,或许真的没有错。
“父亲,于您来说,婚姻只是场交易,感情在其中微不足道。可我不是您,我坐不到您那个位子,对待感情也做不到您那样淡然。”
“您说这样做表面夫妻是万全之策,可我放在心上的那人当如何?”
“我若只是将他收入府中做个禁脔,他该有多委屈?”
“我不愿看到他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