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小波咽了咽喉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王王、王爷,卑职还是出去守着吧……”
朱文祯一挥衣袖,“不必,随本王出去罢,本王现在就要去找他。”
朱文祯从小锦衣玉食,是被皇上皇后太后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打小就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如今他初尝情动的滋味,一心想要的,便只有小可此人。
可这和宫里那些奇珍异宝却不同,那是鲜活的一个人,不是他朝父皇母后撒个娇求两句便能拿到的。
如何能得到一个人?
还是个与他原本的生活毫无交集的人……
朱文祯急急召来下人更衣、一路疾奔去王府后门铜锣巷子深处。
耿小波提着刀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公子!”
“人呢?”朱文祯看着空荡的巷子,眉头拧起来。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卖完书了,”耿小波喘着气追上来,“一般他会去巷子口的醉春风酒馆放手推——诶,公子,等等我!”
朱文祯赶到巷口的时候,正看到从醉春风抱着一坛酒出来的唐轲,唐轲已经又换回了自己那套缝补了多次的黑衣裳黑斗篷。
朱文祯上前一步,堵在唐轲面前。
“耿老板……有事?”
“……无事。”
朱文祯待看到唐轲时,方觉得有些慌乱起来,他压着怦怦跳的一颗心,顿了片刻,“我、我只是想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你……你晚上还会去鹿鸣山庄书房给我送书么?”
“答应过耿老板的,自然会去。”
“那便好。”
“耿老板没事的话,在下就先——”
“——小可!”
朱文祯打断唐轲,上前一步,抬手去捉他手臂,“我……”
唐轲却在朱文祯伸手的时候触电般将手收回去、背在身后,生怕朱文祯碰到自己。
朱文祯将他那明显躲闪的动作看在眼里,眸光一黯,到嘴边的话噎住了。
唐轲见对面沉默,便躬身一礼,“没有其他事的话,在下就先走了,鹿鸣山庄见。”
朱文祯伸出的那只手滞在空中,半晌方收回来,点头,“嗯。”
朱文祯看着唐轲迅速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只觉得刚要捧出来的一颗滚烫的心被冷水浇了个透。
从铜锣巷离开,朱文祯直接去了鹿鸣山庄,一整天都闷在书房里,将那数十本小册子翻来覆去地看,直看到太阳落山,唐轲敲了敲他的窗棱。
朱文祯抬头,见唐轲蹲在窗台上,一身衣裳不是他送的那套,亦不是白天那套缝补过的,像是新近买的,粗布鞋底都还泛白。
唐轲来鹿鸣山庄这间书房翻了不知多少次窗户了,这却是头一次敲门。
朱文祯愣愣望着他,竟是一时忘了回应。
唐轲只能有些拘谨地开口:“我可以进来吗?”
“啊……进来吧。”
朱文祯放下手中书册,起身迎到窗边去,他抬手想去扶唐轲下来,唐轲却先他一步跳下来,侧身绕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朱文祯便指着唐轲常坐的那张椅子:“坐罢,这里是白天下人送过来的点心,我一口未动,你要不要吃些?或者我让人给你新做一些过来?想喝什么茶?”
唐轲怔住。
这还是他来鹿鸣山庄这么多次以来,头一次被耿老板问茶水点心。
唐轲摇头,“不了,”拿出书册,“这是今天的更新,耿老板过目。”
朱文祯将书册接下来,和前一晚送来鹿鸣山庄的那本一样,这次的小册子也是用了比先前质量好得多的纸张和墨汁。
朱文祯手中捏着那书册,顿了顿,抬头问:“小可,你是不是还在为我之前说的那些话生气?我……我那些话不是有心的,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
“耿老板,”唐轲打断他,“我没有生你的气,耿老板不要多心。”
他真的没有生气,之前是他没有认清自己和金主的关系,如今他看清了自己在耿老板心中的模样,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了两人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仅此而已。
朱文祯小心翼翼问:“真的?”
唐轲认真点头,又指着朱文祯手中书册:“我这不还是按时来给您送更新了,若真的生气,直接找个理由推辞了不就是了。”
朱文祯看着唐轲半掩在兜帽下的面容,分辨不出他话中有几分真假,只能默默点头,坐回案桌后头读起更新。
唐轲依旧像从前一样,为朱文祯写了添油加醋的一版更新。
这里头太子向景王说的那种种情话,放在从前朱文祯读起来已是面红心跳,如今又有对小可的情动加持,便愈发不可收拾。
朱文祯一本读完,只觉得仿佛神识已与小可谈了场风花雪月的恋爱,白皙的面容下透出团团红晕来,从脖颈往下洇开,似胭脂化于雪中。
唐轲站在离案桌很远的地方,看着朱文祯那副模样,眼中与从前一样有片刻恍惚,尽数被掩在兜帽下。
朱文祯许久才从那文中回过神来,抬头朝唐轲望过去:“小可,你当真就这样爱慕景王,情深至此?”
唐轲愣了一会,一时都忘了自己暗恋王爷的人设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是,在下对景王的感情,从未有过片刻动摇或改变。”
朱文祯拿指腹轻轻摩挲着书册上的字句,缓缓点头:“我明白了,这书册我留下,”又指着早已备好放在桌边的锦袋,“那金锭你带走罢。”
唐轲道声谢,上前一步拿了锦袋,入手方察觉比平时重了许多,打开一清点,发现有四十锭之多。
他蓦然抬头:“耿老板,这是?”
朱文祯轻笑:“小可,今日这样的更新,明日再与我写三版送来,可以吗?”
唐轲轻笑出声,“耿老板,竟这样喜欢?”
这还是这些天来朱文祯头一次再见到唐轲笑,他慌忙用力点头如捣蒜:“我喜欢。”
“你写给景王的情话,无论多少,我都想看。”
唐轲又无奈笑笑,“可我也不是无情的码字机器啊,这样的情话,一天写三版,也太为难我了些。”
朱文祯:“无妨,你何时写完,便何时送来,这三十锭便算定金了。”
唐轲便道:“好,我尽快写完给耿老板送来。”说罢转身就要走。
“小可!”
朱文祯又叫住他。
唐轲扭头,“耿老板,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晚上、晚上风大,上房顶的时候,注意些安全。”
唐轲便朝朱文祯笑笑:“多谢耿老板提醒。”之后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朱文祯朝空荡的窗牖望了许久,直到耿小波进来,问他何时回去歇息。
朱文祯收回视线,“小波,如果喜欢一个人,应该怎样做,才会让对方高兴?”
“这……”耿小波又开始口干舌燥了,“这,卑职并未喜欢过人,也从未被人喜欢过,实在是不知啊。”
朱文祯却苦于无人倾诉,不依不饶,“那如果是有人想要送你东西,你最想要什么?”
耿小波抓耳挠腮半天,吐不出半个字来。
朱文祯看着就有些不耐地拧起眉头:“就让你说说想要什么,有什么难的?如实说便是了。”
耿小波便心一横,把自己那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说了:“卑职一直想要本武功秘笈……最好是可以一夜之间变得天下无敌的那种秘笈。”
朱文祯失笑:“世上哪有这样的秘笈?”
耿小波讪笑挠头:“是没有,王爷见笑了,小的就是想想。小的一个侍卫,本职工作就是保护好王爷,当然希望能有帮小的把本职工作做得更好的办法,所以才想要本秘笈。”
朱文祯闻言,便认真思索起来。
耿小波一个侍卫,为了做好本职工作,便想要秘笈。
那小可作为写手,最想要的,自然也是可以让他更好地写小说的东西了?
朱文祯又想到小可每次见他时那被墨汁染黑的双手和因为装订书册而满是伤痕的指腹,想到他现在这样摆小书摊,必定不是长久之计。
若要将写作这条路走下去,小可需要一个平台。
若是栖凤书局愿意接收小可这个匿名作者的小说,那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想到这里,朱文祯双目放光,沉声道:“打道回府,明日一早去季府,找季首辅。”
内阁首辅季渊年轻时做过少傅,是朱文祯的启蒙老师,也是栖凤书局背后最大的股东。
季渊刚下朝不久,屁股还没坐进椅子里,就听闻朱文祯求见,慌忙迎出去。
“湘君啊,你有多少日没来看过我这老头子了?”
朱文祯朝季渊恭敬行一大礼:“是学生怠慢了,先生近日身体可还好?”
“一时半会死不了,”季渊上前去紧紧握住朱文祯的手腕,将人往书房里拉,“走,上里头坐罢。”
季渊身子骨看着还很硬朗,精神矍铄,只一双手暴露了将近古稀的年纪,那满是皱纹的粗糙手掌此时握住朱文祯白皙细嫩的手腕,刺得他手腕有些痛。
朱文祯脸上笑意却很浓,由着老师将自己带进书房去。
“说罢,”两人相对坐下,季渊道,“什么事?”
朱文祯身体一滞,望向季渊,“先生……”
季渊摆摆手,“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原先躲我这老头子躲成什么样?现在肯过来,那还不是有求于我?”
立储一事,反对废长立幼的人里,季渊是打头闹得最凶的,甚至曾领着下属在宫门外绝食三日抗议,直到大局已定,朱文祈入主东宫,季渊每每见到朱文祯,依旧扼腕叹息,只道若是朱文祯一句话,他便是舍了老命死谏,也一定帮他把这储君之位夺回来。
可朱文祯是当真不想当这个太子。
那储君之位是他自己放弃的,这话他与自己的老师说了很多次,对方却不愿意信他,只一心劝他上进,到最后朱文祯实在没办法,只好躲着老师,关起门安安心心做他的逍遥王爷去了。
此刻被一下说破,朱文祯无奈笑着:“什么都躲不过先生的眼。”
季渊摆摆手:“别跟我绕弯子,快些讲罢。”
朱文祯便不与老师客气,直接将来意说明了。
季渊捻着胡须,思忖一阵,道:“要栖凤书局破格接收匿名小说?这不是什么问题,就是老夫一句话的事。”
“可是湘君,这匿名作者是何人,竟然请得动你亲自过来与我讲这件事?”
朱文祯便轻笑道:“是我的一位朋友,但来找先生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他无关。我见他文章写得好,销量也好,因为匿名问题被埋没了实在可惜,便寻来先生这里了。”
季渊点头,笑说:“你尽管放心,既然是你推荐的人,老夫自当认真对待,今日晚些便把消息递下去,让下头的人去办。”
朱文祯便认真向季渊道谢,又问了季渊家中近来可好,朝堂上下是否有不顺心之事。
两人许久不见,正天南海北地扯着,忽听得外头下人禀报。
“太子殿下到!”
朱文祯蓦然转头,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匆匆朝季渊行礼:“学生改日再来拜见先生罢。”
朱文祯说罢抬脚要往后门去,却见朱文祈已然阔步走了进来,不偏不倚正正堵在朱文祯面前。
“湘君哥哥,好久不见。”
“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