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荒废的院落。
枯草在冬日萎靡不振地趴在地上,门楣上布满灰尘,没有匾额、没有楹联,青灰色的漆掉落出一片斑驳,一看便知许久没有人打理过。
深巷中没有人声,昏暗的天空低压罩顶,空气里仿佛浮动着一层湿气,阴冷刺骨,长长的走廊深处是黑洞洞的暗光。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又无声合上。
没有灯,光很暗,破旧的帘子在残风中翻飞,一个娇小的人影远远奔过来,紧紧搂住慧明的腰。紧紧的,紧紧的,仿若怕他消失,慧明怔了片刻,双臂落在她纤软的后腰,低头吻住她嫣红的唇,呼吸急促而粗重。
他们没有说话,一声都无,从破损的窗户那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往里望去,两个人的身影仿若被深深嵌合在一起,吻得忘我。
时雍屏紧呼吸。
来桑口干舌躁。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被冷风吹醒,女子手推着慧明的肩膀,失神地呼吸着,酡红的小脸上满是羞色。
“别……”
慧明和尚吃斋念佛,可在这红尘美色中,终是分不明三界五行,刚吻得兴起,如何舍得放手?
女子轻弱的喘息如醉人的春酒,迷惑着他的心扉,他低唤一声“娇娇”,重重钩回她的纤腰,压入怀里,含糊的声音从她的面颊落下,滑过下巴,停留在她的脖颈上,一只手几乎是粗暴地剥开她的衣襟,带着浓重热气的嘴唇,啃啮般辗转在她雪白的脖子,留下一串粉色……
“彪哥……”
女子低低的声音,如琴弦拨动,清伶悦耳,熟悉地穿过时雍的耳膜——
她看不清女子的脸,可是那锦缎似的黑发和修长白皙的脖子,微仰的侧脸,却给她强烈的熟悉感。
阮娇娇?
她想起来了。
这楚王头上的绿帽子,可真是一顶接一顶啊……
那男人,真是该!
“娇娇,你受苦了。”
“只要你好好的,我再苦也不怕。”
“是我委屈了你。”
“彪哥……”
“娇娇。”
时雍在心底嘲笑了一声,突然又有点失望。
慧明和尚来这里,她原是以为能发现案子的关键,哪知,居然是来偷情?
和尚偷情最多道德败坏,治不了他的罪呀。
不过,既然败坏道德,倒也可以借机行事……
里头两个人气喘吁吁,纠缠得难解难分,时雍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动。
来桑轻轻肘她,指了指外面,无声地张嘴。
“还要看吗?”
时雍看不出来他说了什么,蹙眉看着里头的野鸳鸯,心生一计,突然笑了下,拍拍大黑,示意它出去,然后在来桑愣神间,忽然破窗而入,压着嗓子低喝。
“你们好大的贼胆!”
“啊!”阮娇娇的惊呼声划破耳膜,揪住慧明的袖子躲到了他的身后,整张脸埋在他的背上,身子瑟瑟发抖。
慧明和尚心疼坏了,挡在她面前,怒目看着时雍和随同进来的来桑、无为和予安四个人。
“你们是何人?”
时雍冷笑,“我们是何人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慧明法师,庆寿寺觉远禅师的弟子,竟然和楚王府的阮娘子卿卿我我,你猜,此事若是让觉远禅师和楚王知晓,会如何?”
慧明当即白了脸。
阮娇娇的肩膀都颤抖了起来,怯怯探出头,惊恐地看着面前几个“面具人”,声音娇软可怜又无助。
“各位侠士,高抬贵手,饶,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苦命人。”
“苦命人?”
时雍一副慵懒的模样。
“有何苦命之处啊?”
阮娇娇咬着下唇,目光楚楚泛红,看着确实可怜极了。
时雍看着这张脸,有种说不出的膈应。
阮娇娇长得确实太像时雍本尊了。
她别开脸看向慧明,懒洋洋地一声冷笑。
“庆寿寺百年古刹,觉远禅师又是僧录司禅教,不知对座下弟子犯下大戒,会如何处置?”
慧明呼吸不匀,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你们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时雍啧了声,不说话。
旁边几个人如同木偶,一动不动。
四个人,四张不同的鬼怪面具,在阴气森森的荒弃残院里看上去极是恐怖。
慧明握紧拳头,仍将阮娇娇护在身后。
“若是求财,你们开个数目。”
来桑怒了,“你看爷爷是缺钱之人?”
他本就是个陌生人,口音也与大晏人说话有些差异,人也长得高大蛮横,不用装,就是妥妥一副打家劫户的狠样。
慧明噤声片刻,“那你们要什么?”
来桑:“爷爷什么也不要,就喜欢看你们这种男盗女猖之辈被扒下面具。”
时雍看他一眼。
来桑以为自己说错了,马上闭嘴。
可是,天生的狠人,说话愣是比她管用多了。
来桑发完狠话,慧明还没有反应,阮娇娇已是吓得脸白如纸,声音都颤动起来。
“各位侠士,我和彪哥不是,不是男盗女娼,我们本是两情相悦……”
时雍就想知道背后的故事,生怕来桑破坏了谈话节奏,赶紧冷冷接过话来:“两情相悦却劳燕纷飞,这种悲惨故事,我最是爱听。说吧,说来听听,要是感动了我,饶了你们也未尝不可。”
慧明想要说话,时雍指住他。
“闭嘴。我不想听你说。”
慧明拳头咯咯作响,时雍见状笑了声,望向阮娇娇。
“姑娘,我是看你可怜,这才愿意听你说话,你这奸夫若是不识时务,就休怪我无情了。”
“侠士勿怪,我说我说。”
阮娇娇看了慧明一眼,眼泪汪汪地道:“我自小被卖入青楼,彪哥那时恰是楼里杂工,我俩情投意合,早已私定了终身……原想攒够了钱,赎了身,便远走高飞,可是……”
她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上仿佛也染了一层雾气。
“妈妈养育我,自是不肯轻易让我赎身的。我和彪哥的事情被人告密,妈妈知道,让人把彪哥责打一顿,撵出了倚红楼,我被关了起来,直到被人送到楚王殿下面前……”
有人把她送到楚王面前?
时雍轻笑:“楚王殿下不比你的彪哥好?”
阮娇娇偷偷瞄一眼慧明和尚,苦笑:“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得殿下垂青,本是幸事,可殿下又哪会真心待我?我有自知之明……只想和良人了却残生,不想攀龙附凤。”
时雍似笑非笑,故意吓她。
“这也不是理由。既然你跟了楚王,你这般就是不守妇道。一样该死!”
阮娇娇轻咬下唇,眼泪都急得掉了下来。
“不是这样,彪哥离开后去了庆寿寺,我原本早已断了念想……我知道,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跟他一起了……”
“哦?”时雍道:“那你俩现在是在做什么?”
阮娇娇双颊胀得通红,目光楚楚可怜。
“我们本已许久未见,后来是……彪哥为了,为了替我报仇。”
她声音很小,可“报仇”两字很是刺耳。
时雍目光一厉,眼睛刷地亮开。
“报什么仇?”
阮娇娇怯怯瞄一眼慧明,低下头,“你们既然知晓我的身份,想必也听说那个流言了,我被刘,刘荣发……送给吕建安……受尽凌辱……”
时雍淡淡问:“是跟楚王前还是跟楚王后?”
阮娇娇深呼吸,声音无力。
“前。”
时雍挑了挑眉梢。
“那把你送到楚王面前的人是谁?刘荣发?”
阮娇娇低头默认。
时雍冷笑,“这么说,刘荣发之死,以及吕建安事发,全是你们二人设计的喽?”
阮娇娇咬着下唇,脸上有些扭曲,仿佛连牙齿都在颤抖。慧明心疼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纳入怀里。
“一人做事一人担,与娇娇没有关系。故事你们听了,原委也知道了,要怎么做,我认!”
光线昏暗,天光更浅。
时雍看着慧明怀里的阮娇娇,她身影纤细,穿得也十分单薄,连声音都是那种软弱得没有半分攻击性的样子。
那么周密的计划,怎么可能是她?
时雍眉头轻蹙,目光又落在慧明脸上。
“带走。”
这声命令很是沉重,可她身边只有予安是她的人,怎么带走慧明?
来桑愣了下,转头看着无为,“你还不动手?”
无为:……
他慢慢拔出腰刀,冷声看着慧明,“我动手,一般断手断脚。”
阮娇娇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又看着时雍,“你不是说,我说了我们的事情,你就,就饶了我们吗?”
时雍轻笑:“我不告诉楚王,不算饶了你吗?”
顿了顿,她冷冷看着慧明。
“可是他,杀人偿命,总得弄个清楚,你说是吗?”
阮娇娇哑口无言。
慧明轻轻搂了搂她,双眼流露出深情。
“娇娇,你别怕,没事的。我跟他们走。”他又望着时雍,“你们放过娇娇,否则,我便自绝于前,你什么也别想知道!”
“威胁我。”
时雍轻轻一笑。
“我有至少一百种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你不会想试的?来人,把他给我带走!”
她命令起人来,理所当然。
无为头痛地看她一眼,默默指着慧明。
“走!”
时雍让无为将慧明带去了锦衣卫,而她亲自将阮娇娇送回了楚王府。
不是当真同情,而是内心有太多的疑惑。
突然发生的小插曲,引出一对野鸳鸯,突然浮出水面的证据,迅速由阮娇娇嘴里坦露出来的秘密,仿佛一下子就让案子豁然开朗……
这,不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