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身子遭到了极大的破坏,面部无法辨认,便是连躯干和手指都被啃噬过了,潮湿的地上不明液体发出腥臭的味道。
时雍屏息片刻,突然侧头望向她掉了一只鞋的脚。
脱去罗袜,她再次屏息,回头看赵胤。
泼墨一样的山洞中,两人借由火把的光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旁边众人,身上的肌肤却是瞬间收紧,在他们传递的目光中像被针刺了头皮,阵阵发麻。
死者是怀宁公主吗?
众人都等着时雍的回答。
甚至有人等得脊背都冒出了冷汗。
却只听得,她一声叹。
轻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像在为这个惨死的女子哀叹。
“生而微贱,死也微贱。”
一片死寂中,众人琢磨着这句话,仍然望着她。
时雍的眼却再次望向赵胤。
“公主玉足,不会这般粗糙吧?”
女子的面部、手部、身子都几乎被毁损,可是两脚却是完好。上面有厚厚的茧,粗糙可见,脚跟还有一条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愈合却没有得到好的护理,留下了丑陋的痕迹、
公主身娇体贵,自是呵护得当,可时雍觉得还是应当让赵胤来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公主。
赵胤看一眼,平静地道:“先带下山。”
没有找到真正的证据之前,生死不能下定论。
他是个谨慎的人。时雍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起身走向赵云圳。
小家伙脸已经吓白了,在火烛的映照下,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恐,却在强装镇定。
“阿胤叔,我们快快下山,此处不可久留。”
对陌生的环境,孩子会比大人更为惧怕。
赵胤示意谢放派人去殓尸? 自己走到赵云圳的身边,把手伸向他。
“来。”
赵云圳怯怯地看着他,小手慢慢放上去? “阿胤叔?”
“山洞这么深? 里面还没看过。”
赵云圳小脸一变? 看着他咬了咬下唇,显然有些不情愿。
“还要走吗?”
赵胤面色平静,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往前走。
“这一次? 臣牵着你走。下一次? 殿下便要学会自己走。”
他用了“臣”和“殿下”这样的称呼,语气也比寻常更为严肃,赵云圳年岁不大? 可也是打小在宫中跟着太傅学识知礼的人? 心知阿胤叔要告诉他的是什么。
然而? 小孩子在可以依靠的大人面前? 仍是小孩子。
“阿胤叔? 我是未来的天子? 是受天之命而来,太傅说我当六邪不侵……可我,还是很怕。”
赵胤示意朱九举火把,前头照路,声音平静低沉? “怕什么?”
赵云圳咬咬下唇? 不情不愿说得小声? “怕……鬼。”
赵胤问:“鬼有什么可怕?”
赵云圳答不上来? 下意识地回头寻找时雍。
见她牵着春秀走在后头,不高兴地皱了皱小眉头。
“人人都怕鬼,鬼长得丑。”
“还有呢?”
“鬼没有影子? 没有下巴。”
“嗯。然后呢?”
“鬼走路没有声音。宫里嬷嬷说,有些鬼没有脸,还会啃小孩儿的手指。”
赵胤沉吟许久,低头看说得头头是道的赵云圳。
“鬼道有常而人道无常。殿下记住,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人心有什么可怕的?”
“人心呐……”
一声叹息,跨过山洞,剩下的话,他终是没有出口。
小小的赵云圳还不懂得,比那山洞中尸体和传说中的鬼魂更可怕的是无常人心。
鬼有鬼道,而人,从来无道。
时雍听到了赵胤的叹息,心里随之一颤。
微妙的感觉掠过心间,莫名其妙就懂了他的意思。
在这一刻,他一定是既希望赵云圳懂,又希望他不要懂,不必跨越年轮挣扎,历沧海桑田去懂得这些寻常之理。
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山洞的另一头,居然是一个巨大的乱葬窖。
里面白骨累累,横七竖八的尸骨交杂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时雍大概看了下:“这些尸骨有几十年历史了,看样子是死于战争。”
战争死亡的尸骨与寻常死亡是不同的,尸骨上的伤痕,还有现场的遗留之物,很容易可以辨认出来。
赵胤点头:“这里近卢龙塞,滦水。应当是当年卢龙塞一役阵亡的将士。”
时雍问:“后来可有人来处理过尸首?”
她指了指那一堆尸骨,“这些尸体应当有被搬动的痕迹。”
没事搬尸做什么?
众人都惊恐地看着她。
赵胤想了想,“先出去再说。”
众人在乱葬窖左侧发现了一条石阶,顺着石阶蜿蜒上去,推开一方石板,就见到了天光。
这个出口设计得极是隐秘,藏在一块石碑下方,肉眼几不可察。
外面下着小雨,从地底到人间,清新的空气让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时雍帮赵云圳正了正帽子,又拍了拍身上的土,侧过头,就见赵胤和谢放等人静静立在那里,看着石碑不动。
“这石碑可有古怪?”
时雍牵着赵云圳走到石碑正前方,月光和火把照着上面的碑面和挽联,她微微一怔。
只见石碑上写:“卢龙塞战役阵亡将士墓。”
挽联上书:“赴汤蹈火驰千里而卫家国,粉身碎骨遁万骑以砥社稷——洪泰二十五年,赵樽题。”
四周久久沉寂。
月光袅袅,滦水呜咽。
将士们注视着石碑,肃穆、安静,任由雨下。
好一会,赵胤朝赵云圳伸手。
“太子殿下,来。”
赵云圳走上去,“阿胤叔?”
赵胤扳过他的小身子,让他正对着石碑,“行礼!”
在他背后,一百来号将士,一声不吭,齐齐将刀剑提起,双手抱柄弯腰致礼。
雨水淋湿了时雍的头发,从她的额头滴下来,落在脸上痒痒麻麻,她看着这群男子,没有动,也没有去擦拭。
内心里的疑惑却又更甚。
是何人,胆敢利用先帝为阵亡将士所立的石碑来掩饰洞中的罪恶?
又为什么要丢下那些东西弃离?
脚下突然一痒,她低头,看到大黑在她脚边蹲了下来。
不期然,又看到了大黑的伤,若有所悟。
是大黑的闯入破败了他们的计划?
大黑叼走了鞋,他们想杀大黑,却让它跑了回来,迫不得已弃了老巢而去?
那接下来,这些人会善罢甘休吗?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凶杀案。
时雍隐隐觉得,这一切的恐怖、杀戮,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眼下的青山镇就像一口巨大的油锅,他们都在锅里,等着那一把大火将油烧开。
接下来,燕穆和乌婵还要在钱宅唱七天堂会。
时雍似乎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儿。
她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回去的路上始终没有说话。
翻山越岭,这般心不在焉极是容易擦刮,就在她走神的时候,一根不知从哪里斜弹出来的树丫径直拍向她的脸。
黑影一闪,时雍惊觉,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
那树枝韧性极强,重重拍在她的手背,又弹了回去。
手背上的疼痛让她皱起了眉头,伸手就想把那树丫给折了。
一只手伸过来,抢在她前面,一声脆响。
啪!树丫断了,雨露滴落下来,在她的头顶,脖子激起阵阵寒湿。
时雍皱眉不悦,“你做什么?”
赵胤把树丫丢掉,一声不吭。
时雍抚了抚脑袋上的水渍,横他一眼,再抬步时那只手又伸过来。
横在她面前,挡住路上割人的藤条。
这一瞬,他眼睛十分严厉,时雍看一眼,“不用,我没事。”
赵胤眼睫动了动,“你不要祸害别人。”
在她身后,还有别的人,这种有刺的藤条能割破了衣服,割伤皮肤,若是她生生闯过去,带刺的藤条就会弹回来,打到身后的人身上,就像刚才她无辜挨枝丫打了一下似的。
而那枝丫,便是赵胤走过弹回来的。
刚才不提醒她,等她挨打了,却顾着别人。
时雍看一眼他几乎没有表情的脸,“知道了。”
她小心走过去,没有再分神。
背后,谢放看到赵胤待她走过,慢慢放开那藤条,却在往下踏步的时候,扶了一下膝盖。
夜露潮湿,从山间走过,膝盖几乎湿透,便是他这样康健的膝盖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那赵胤的膝盖又当如何?
谢放默默走近,想要扶他一把。
赵胤抬手,拒绝,平静地看他一眼,无波无澜地问:“递送的信函如何了?”
谢放沉吟一下,“按规矩,庚六今夜会来。”
庚六便是平梁客栈那个赭衣人。
时雍回到裴府,推开门就见到站在黑暗里的高壮男子,吓了一跳。
“书房。”赵胤幽深的眼看她一眼,“早些睡。”
前一句是对庚六说的,后一句是对时雍说的。
时雍唔声,微笑着拉住他的手,“等你!”
赵胤脊背僵硬,回头望她。
“一个人睡,我怕。”
时雍低下头,回到裴府她就像换了人似的,十分敬业地扮演他的将军夫人,与山上那个沉着冷静看尸辨尸的冷漠女子截然不同。
赵胤看着她没有动,气氛莫名凝滞。
谢放挺直了腰背,脑袋一动不动,眼睛左斜一下,右斜一下,在庚六递来的目光询问中,装死。
赵胤缓缓攥了攥手指,“嗯”一声大步走向书房。
时雍抬抬眉,没有看到他脸上尴尬,稍稍遗憾。
手指上还有他的温度,冷。
————
锦衣卫的书信来往一向有自己的通道,可是,如今住在裴府这个人是昭毅将军裴赋。
“如大人所料,驿道那封公文,被截留启封了。”
赵胤眉宇冷漠,不见有半分意外,“如此甚好。可以发第二封了。”
书案上有备好的纸笔,谢放走到案边将砚台摆正,轻轻为他磨墨。
赵胤拂袖抬笔,略一思索,换成了左手下笔。
“大青山野物横行,极是凶险,冠予(裴赋的字)当竭尽全力驱兽。今在滦水河岸山中发现一具女尸,似为兽所侵,尚不确定是否为怀宁公主。”
信中悉数讲了青山、狼群和发现女尸的情况。
他在信末附言,“望朝廷尽快派熟知公主之人前来辨尸。”
左手执笔他也写得一手好字。
谢放看罢,脸上波澜不兴,轻轻抽走信纸,换上另一张。
赵胤摊开笔墨。
这一次,他换到了右手,用平素常用的字迹,又写了一张纸条。
“青山不青,滦水不澈。使者被杀,公主罹难,我大晏皇室之尊荣,岂可受辱于山贼匪患?青山之危急,见者揪心。而今冠予受困于此,将少兵寡大为掣肘,望洪兴兄增调援兵,伺时而动,惩戒逆贼,以正宗社,造福百姓。事后冠予必上书朝廷为兄请功。光启二十二年八月十九,裴冠予敬上。”
写罢,他将第一封信交给谢放。
“走驿站,急送京师。”
第二封信,他亲自用火漆做了封口,轻轻交给庚六。
“你亲自送到永平卫,交给指挥使石洪兴。”
永平卫是永平府最大的驻地军卫,也是离青山镇最近得一个卫所。
庚六看他目光冷肃,颇有几分担心。
“事态如此严重,大人不如先行离开青山,再谋后计。”
赵胤摆手,“不入虎穴,蔫得虎子。我自有计较。唯恐——”
风拂来,烛火微闪。
赵胤皱了皱眉头,想到此刻已然酣睡的赵云圳,捏了捏太阳穴,沉思片刻,抬头沉声道。
“为万全策,传我令,十天干庚字旗下即刻前往青山,秘送太子返京。若有异动,凡我锦衣麾下,必当以太子性命为要。赵胤可以死,太子不可以。”
谢放和庚六对视一眼,抱拳行礼。
“是!属下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