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叠浪,白云悠悠。
大江之上,一艘斗舰顺流东下,其行如风。
甲板上,鲁肃负手而立,望着天水的尽头怔怔发呆。
“原来子敬在此吹风。”
身后传来一个悠然的声音,鲁肃从神游中回来,回眸一看,一个又短又黑的青衫男子正向他笑眯眯的走来。
来者正是庞统,当初鲁肃接到孙权的密令,准备由巴丘起程赶往秣陵时,正巧碰上庞统由江陵而来,奉了周瑜之命也要去往秣陵办差,故此鲁肃便邀其同行。
“天高云淡,吹吹江风心情甚好,士元先生既然上了甲板,不妨和肃一起享受这番轻闲。”
庞统面带着微笑,走上前来与鲁肃并肩而立,目光投向那缥缈的天际,“吴侯急召子敬回秣陵,想必孙小姐的婚事无从决断,故才想征询子敬的意见吧。”
鲁肃心头顿为一震,此事孙权虽在密信中有所提及,鲁肃也猜测孙权召自己前去所为何事,但他事先却并未向外人透露,却不想被庞统轻易便猜中。
“士元先生何出此言?”鲁肃并没有急于承认。
庞统淡淡而笑,“二刘求亲之事,已是闹得沸沸扬扬,子敬乃吴侯所信赖之人,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被吴侯召还秣陵,不为此事,又能为什么事。”
原来如此。
鲁肃的心头不觉暗生惭愧,庞统的推测依据何其简单,亏自己还疑神疑鬼半天。
哈哈一笑,以掩饰内心的惭愧后,鲁肃索性问道:“既然先生已经猜中,不知先生以为此事我当如何向吴侯建言。”
“子敬这般问我,难道不知我此番去往秣陵,乃是奉了周都督所托,同样为此事向吴侯进言吗?”庞统以反问代替了回答。
庞统话中深意颇为隐晦,其实是在暗示,如此重大之事,吴侯却并未征求名义上第一重臣周瑜,反而是征求你鲁肃的意见,而我又是代表着周瑜,此时此刻,二人的立场极有可能不一致,那么,鲁肃这般相问,便自然有所不妥。
鲁肃旋即领会,立时哈哈一笑,“我与公瑾乃知无不言的生死之交,先生这话,我可就有些不太明白了。”
庞统也笑了,不过却笑得有些异样,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子敬与周都督的交情,我亦有所耳闻。据闻当年子敬也是家藏巨富,那时周都督路过,因为缺粮,便带兵上门向子敬借粮,子敬你眉头也不皱一下,干脆的将一仓三千斛粮慷慨相赠,便是因此受到周都督的欣赏,二人遂结为知心好友。”
周瑜与鲁肃的这段结谊之事,江南无人不知,鲁肃的侠义美名也是因此而远播大江南北。
庞统提及这段佳话,鲁肃听着自是受用,脸上不觉流露几分得意,嘴上却又是一番自谦。
恭维过后,庞统凑上近前,神情忽然间变得诡秘起来,笑眯眯的低声道:“周都督果然好气派,借粮还要带兵上门,其实统一直在猜想,如果当时子敬拒不借粮,周都督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挥兵去抢呢?”
此言之下,鲁肃的心头像是被鞭子猛然一抽,一瞬间有种钻心的痛。
庞统的话其实已经很明白,他这是在暗示,他鲁肃与周瑜之间的友谊,远没有世人所传颂的那般好听,这段所谓的友谊,对鲁肃而言,与其说是缘分所致,倒不如说是被逼出来的。
旧时的往事浮现心头,鲁肃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周瑜身率甲士,汹汹而来,用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公然要求借粮一千斛的情景。
鲁肃很清楚,如果自己胆敢拒绝,周瑜手中的剑绝不会留情。
鲁肃那时便灵机一动,心想这粮肯定是非借不可,而且还是有借无还,与其犹犹豫豫,何不做一个顺水的人情,落个大方豪爽之名,于是他便干脆的加了三倍,直接借三千斛。
周瑜当时只是冲着粮食来,只要能借到一千斛粮,他就并不打算为难鲁肃,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身份低微的巨商,竟然能这般的慷慨,这般气度不凡之人,倒也值得结交。
一段用剑与利益换来的友谊,除了当世人之外,又有谁人可知真相。
鲁肃却没想到,庞统的洞察力竟然深厚如斯,竟然仅凭着这一段流传在外的故事,就推测出了整件事的真相。
被庞统戳中了要害之后,鲁肃并未否认,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道:“士元先生,你方才也说过,你是奉了公瑾所托,怎么你现在这些话,似乎与你的身份有些不符。”
庞统哈哈一笑,直言不讳道:“我也不妨与子敬明说,如今周郎功高震主,吴侯早就心存猜忌,势必要借着这次刘玄德借南郡之机将周郎抛弃,你我若再跟周郎绑在一起,有百害而无一利,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们可绝不能站错队。”
庞统的掏心掏肺,令鲁肃大为震撼,但冷静的分析之后,鲁肃很快便明白,庞统所说的一点都没错,种种迹象表明,吴侯的确是打算抛弃周瑜了。
诚如庞统所言,这难道不是天赐与自己的机会吗?
念及此,鲁肃压低声音道:“士元能与我说这些真心话,我实在是感动。但不知在这件事上,公瑾是什么意思?”
“南郡是周郎一手打下来的,他听闻刘备想借南郡,自然是勃然大怒,他非但不同意借南郡给刘备,而且还要我向吴侯进言,请吴侯把二刘一并拿下,软禁于江东,然后由他趁机吞并二刘的兵马地盘,一举把荆州吞并了。”
鲁肃神色立变,惊道:“公瑾怎会这般大的胃口,若照他这般进言,非但不会说服吴侯,反而会让吴侯更加的猜忌于他呀。”
庞统叹息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周郎他怒昏了头脑,非执意如此,你想想看,如果我们还跟周郎一个鼻孔出气,吴侯又将如何看待我们。”
鲁肃重重的点头,问道:“那依先生之见,此番回秣陵,当如何向吴侯建言。”
庞统的嘴角扬起一抹诡笑,抚须道:“很简单,我们其实根本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揣摩清吴侯的心思,顺势而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