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至少已死亡三个小时……”
“……胃癌还是中期,但夏先生的死因并不是胃癌……他的所有器官衰竭严重……不止……不止胃,脏腑几乎……都有。”
“……夏先生生前不仅患有中期胃癌……肺纤维化在很早之前就应该很严重了。据目前来看,可能已有六年病史,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肺纤维化似乎比一般人要快,六年就已经到了致命阶段……可是又堪堪止在了最致命的时期。”
“夏先生死于器官衰竭。目前病因……尚不明确。”
…………
司锦卿僵硬的站在急救室外,浑身冰凉。
医生们站在急救室外惶恐又怜悯的看着他,长廊两侧站满了他的人。
长廊的灯光昏暗幽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突然之间,天昏地暗。
他侧了侧身,猛的踉跄了一下,手指微蜷着扶上了冰凉的墙壁,徒劳的支撑着疲软发抖的身体。
半晌众人才听司锦卿浑浑噩噩的低声说:
“……回家吧。”
我们回家,衍衍。
……………………
百花巷里的积雪从来没有这样厚过,大雪才下了四个多小时,整个百花镇就已白雪皑皑,茫茫一片。
那常年爬着石藓的青石路和肮脏的巷墙屋檐终于干净如初。
老天爷总算对他没有那么残忍,为他下了这场大雪,洗净了他离去时的路。
小院里的玫瑰已经彻底枯萎凋零,翠绿的根茎萎颓的看不出曾经的鲜活。只有兰花的清冽味道仍持续不散,似要弥漫这整条百花巷。
主卧房间里开了半年的暖气终于关闭,通常昏暗的空间骤然明亮不已。落地窗前的窗帘被拉上,掩住了小院里惨败的景象,也遮去了一世风雪。
司锦卿将床单被套从深灰色换成了夏参衍最喜欢的浅蓝色。
而他的衍衍就躺在那片浅蓝里,轻轻闭着眼,眼睫仍然浓黑纤密,唇色浅淡,面容安详。
他静悄悄的,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
只是他再也不会睁开那双色泽浅淡的眸,眯着眼趴在窗台上朝他弯唇浅笑;也不会再站在耀眼的镁光灯下,为他的姑娘们轻扣唇齿,婉转吟唱。
司锦卿在床边坐了两个多小时。从医院回来到现在,一动不动的看了那沉睡的人两个小时。
他没有崩溃大哭,也没有怒吼失控,他只是惊慌失措的将早就失了生息的人送去了私人医院,空洞的看着医生一分钟都没有就从急救室里出来,然后告诉他那个残忍的事实。
最后他心如死灰的将那人已经冰凉僵硬的肉身带回家,直至现在。
“……主人。”
任湛低头垂眼,静静站在一旁。
开始的时候,任湛甚至没反应过来司锦卿怎么了,直到两个小时前听到医生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清醒的,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还能听从司锦卿的命令井井有条的去收拾夏参衍的衣物。
直到,他看到夏参衍藏在柜子深处的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边缘被火烧了一个角,深褐色爬满了纸张的边缘。不难看出,它曾被主人试图用火焚毁,最后却又意外留了下来。
笔记本首页写着一行字:“十三年大梦,一场空。”
任湛头昏脑涨,难过突然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淹没了他。
他十五开始跟着司锦卿,彼时司锦卿十六岁。
那时的小少主沉默寡言,也冷淡阴戾,司家族人和上上下下的仆从都有点怕他,任湛也不例外。
只是任家上下追随司家多年,身为任家的接班人,身为独子的任湛自然也就肩负起了追随少主的重任。
可他毕竟比司锦卿年少,面对这样的少主也不免心生畏惧。
司锦卿年少有为,他的背上是整个司氏家族,他永远是三尺神明,高岭之花。
于是任湛就怀着这种崇敬与畏惧跟着他。久而久之,他真的跟着众人把他当成了神。
以至于后来他才恍然发现,这位小少主只比他大了一岁,他是个人,他有血有肉。
他还记得司锦卿十八岁那年年末的家族宴会,大厅内觥筹交错,槟影相缠,热闹非凡。而他和司锦卿站在寂静的后园里,迎着凛冽的风看漆黑的夜空。
那天晚上无星无月,他不知道司锦卿在看什么,可小少主似乎就是看准了某个点,一动不动的盯着那片无垠的黑暗看了很久。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突然听小少主怔怔说:“我听到烟花的声音了,可为什么看不到烟花呢?”
当时的任湛还很青涩,惶惶低着头,不敢应声。但他却后知后觉的开始明白,那时的小少主该是很孤独的。
但后来司锦卿二十六岁那年年初一的凌晨。少主哄着年少的夏参衍睡下,下楼时唇边带着温和的笑,垂眼对楼脚的任湛笑说:“我看到烟花了。”
任湛也笑了。
由于长辈公务繁忙,而任湛又从小跟在司锦卿身边,所以任湛和家人并不很亲。他没有朋友,这些年只有司锦卿是他唯一的依靠。
所以那一年,当他看到孤独的少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璀璨烟火,他真的为他开心。
并且那之后司锦卿慢慢爱笑了,话变多了,人也暖了。
看向夏参衍的时候少主是最明朗温柔的。
哪怕后来被司家逼得没办法,司锦卿不得不暂时和夏参衍分开,那种独属于夏参衍的柔情也再也没有从他眼里剔去过。
而今他的小少主,终于还是失去了他的烟火。
所以当他无意中翻开这本笔迹,看到首页夏参衍写下的那句话时,他突然崩溃起来,心口闷痛到喘不过气。
原来两个相爱的人,也不一定会在一起。
只是夏参衍这么好的人居然会不得善终。
有时候他恍惚间看向床上毫无生气的夏参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怎么上午还和他交谈甚欢的人,到了下午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任湛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意,将手中沉厚残缺的笔记放在床头柜上,哽咽道:“……主人,这是……他留下的,您看看吧。”
当他知道夏参衍离开那一刻,他就觉得司锦卿似乎也要离开了,他有些害怕,他只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里面,然后盼着这本笔记里的内容能救救他。
………………
窗外寒风凛冽,昨天还晴空万里的南阳一夜之间白雪漫天。
司锦卿始终没有去碰那本日记,只是坐在床前静静的握着夏参衍冰凉绵软的手,不说话,不吃东西也不睡觉。
他闭了闭干涩的眼,垂眸吻了吻夏参衍的手,突然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可是当手指触到他安静的脉搏时又倏地闭上了嘴,只是顿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沉默的、一遍遍的吻他的手指。从小指到拇指,他将那只瘦弱惨白的手抓在手心里,妄图将自己的温度传到他死寂的肌骨里。
最后察觉自己在做无用功之后,他又倏然安静下来,小心翼翼的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起身的时候司锦卿眼前黑了一瞬,腿骤然一软,身形不稳,踉跄了一下。他捏了捏眉心,扶住床头柜缓了会儿,然后绕到床的另外一边,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
窗外已经夜色浓重,也笼罩住了所有的惨败与萎.靡,司锦卿看了眼漆黑的夜空,然后又转身走回去,轻轻侧身合衣躺在了夏参衍身边。
昨天晚上他也这么看着他,那时他呼吸清浅。而今他还是这么看着他,彼时他已没有了呼吸。
司锦卿将头埋在他肩窝里,闭了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烟火声才慢慢由远及近,直至清晰可闻时才吵醒了闭目假寐的司锦卿。
他只是睁开了眼,仍然侧躺在那里没有动,用手枕着头,静静看着夏参衍温润清和的侧脸。
窗外已经烟火万千,喧嚣人间却再也吵不到他和他的衍衍。只是当那绚丽的色彩从漆黑的夜幕炸开,又从落地窗悄悄进来洒在他和夏参衍身上时,他还是控制不住的闭上了眼。
他轻轻将脸埋在他肩窝处,待很久过去,久到烟花爆竹的声音渐渐消弭远去,那绚丽璀璨的色彩也不复存在后,他才动了动唇,哑声低低说:“……衍衍,新年快乐。”
他僵硬着,伸手虚虚环住了那人清瘦的身体。
又过了半晌,静谧的房间里响起了极低的啜泣声。
那个常年用沉稳的宽厚臂膀保护夏参衍的人,颤抖着身体,脆弱的不堪一击。
“衍衍,我爱你。”
那声音极轻极轻,轻到几乎听不见,嘶哑绝望,如同狂啸的风,在暗夜里撕扯着畸形的世界怒吼。
我爱你,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小心翼翼的藏了十四年,还以为一辈子那么长,总会让你知道,却没想到,一辈子还可以这么短,而今你再也不会知道我暗藏多年的爱意。
……………………
初一凌晨四点,司锦卿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
任湛也一夜未眠,在长廊外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听着房门微响。
他回过神,踉跄着站起来,可当视线移到从里面出来的人时,他猛的怔了下。
仅是一夜,那曾经高大挺拔的人却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唇上脸色毫无血色,如同行尸走肉,刹那失了生息。或者说,从知道夏参衍去世后开始,他就已经跟着他走了。
那惯常幽暗深邃的眼眸,空洞的失了光彩。曾经用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司氏家族的人,现在风一吹就能倒下去。
状如死物。
“……主人。”任湛眯了眯干涩的眼,声音沙哑不堪。
司锦卿也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只是讷讷微微抬头看着漫无边际的天。
此时天还没亮,百花镇仍笼罩在无边寂静的黑暗里。小院和天空黑的让人心悸,冬季的南阳总是无星无月,寥寥荒芜。
可雪仍在下着,飘飘飞舞,疾疾无终。
大雪与枯萎的玫瑰一起,带上那个如雪一样的人,归于尘土山川与深海,再无踪迹。
司锦卿的面色隐在暗色中,晦暗不明。他的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是在看哪,却又看得那么认真专注。
过了许久,任湛才听司锦卿用极其缓慢的低沉声音说:“给聂夫人和常逸打个电话吧。”
他说话的时候极其费力,嗓音低哑的像是砂纸摩挲着皮肉,每一个字都带着皮开肉绽般的痛苦。
“……是。”
给他们看最后一眼,既是司锦卿的报复,也是他对夏参衍的尊重。
雪被凉风裹挟着扑进了长廊,司锦卿闭了闭眼,感受着风雪的气息,似乎微微清醒了些。
他的睫毛和头发上都沾上了微白的棉絮,他似乎从长久的沉睡中睁了睁眼,突然伸手情不自禁的接住了几缕幽幽而下的雪。
他蜷缩了一下手指,雪又在手心的温度中化成了微凉的水,覆在他掌心里。
司锦卿眸色微闪,闭上了眼。
…………………………
年初一,夏商徵没有工作,留在聂家陪齐雪纯。只是齐雪纯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一向热衷在年末包饺子的她像是骤然失了兴趣,这个年初连厨房都没进去过。
聂家家主聂贺和聂泽臣一个坐在大厅里看昨晚联欢晚会的重播;一个被聂贺勒令待在楼下,不情不愿的坐在楼脚玩手机。
夏轸汐昨晚吃完年夜饭就走了,据说是今天朋友有聚会,没有过来。
这个年过的安静又诡异。
夏商徵陪着聂贺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后突然莫名焦躁起来。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开始,整个人都有些坐立不安,昨晚昏昏沉沉的也只睡了个把小时,那个把小时里似乎迷糊着梦到了夏参衍。
梦见的是什么记不清了,只知道七八岁的夏参衍蹲在火堆前看着他笑,喊他“哥哥”,说他要走了。而当他想走近他的时候他又骤然消失不见,只有那堆火亮的晃眼。
夏商徵莫名有些心慌,今早醒来又鬼使神差的给他打了一次电话,不出所料,仍是空号。
这一年间他给夏参衍打了无数次电话,一开始还会提前找好借口给他一遍遍的打,可是不管他怎么打就是打不通,他听着号码从关机到空号,却仍在这一年里不知道打了多少次。
夏商徵甚至尝试着去找过夏参衍,想问他为什么不接他电话,然而夏参衍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哪怕他动用自己的势力,也无法寻到他一丝半点的痕迹。他想去问司锦卿,可紧接着司锦卿也消失不见了。
夏商徵站在落地窗前,深吸一口气。
他看着白雪皑皑的聂家大院,突然想起小时候夏参衍曾拉着他在家乡的小院里堆雪人。那时候他们都很小,两人都被冻得说不出话来,衍衍的脸红红的,看着他喜滋滋的笑,哪怕浑身冰寒,也乐在其中。
他垂了垂眼,有些落寞。
手机铃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
夏商徵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了眼手机屏幕,是个没见过的号码。一般这种号码他都是不接的。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居然鬼使神差的按了接听。
电话里静了几秒,紧接着响起一个略微有些耳熟的声音:“夏先生,您好。”
夏商徵蹙了蹙眉,问:“你是谁?”
他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
但很快,那人就回答了他的疑惑:“我是任湛。”
夏商徵瞬间知道是谁了。
夏商徵冷笑:“怎么?司总失踪大半年,终于舍得现身了?”
任湛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他身心疲惫,也不欲与他多周旋,只是说:“夏先生,您有时间吗?”
这只是客套的一句话,按理说年初这几天不可能没时间。
夏商徵也知道,但仍然丝毫不给面子的直接道:“没有。”
任湛也不恼,接着说:“您知道百花镇吗?”
乍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地名,夏商徵眸色微黯,没有说话。
任湛也没有和他虚与蛇委下去的打算,直接说:“百花巷您应该也知道吧?”
“什么意思?”夏商徵一怔,没来由的心慌起来。
任湛默了半晌,道:“百花巷09号……”
夏商徵不耐道:“别卖关子……”
任湛深吸口气,道:“……夏参衍在这里。”
夏商徵神经一紧,咬了咬牙道:“关我什么事。”
任湛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道:“如您所愿,他死了。”
夏商徵手中的茶杯“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粉碎。
……………………
“逸哥,新年好啊!”
“逸哥新年好!”
“常逸哥新年快乐!”
常逸麻木的挥了挥手,点头致意,从头至尾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径直迈进电梯,上了顶层。
夏参衍离开的这一年里,常逸被星心现任总裁林浮提携为了经理,已经是星心的高层人员,还是纵多同龄人的前辈。
何其幸运荣耀。
可他一点也不开心。
他真希望能永远跟在那个人身边,做他一辈子的小棉袄。毕竟只有在夏参衍身边的时候,他才可以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发脾气,无所顾忌,开开心心。
经理有什么好的?早出晚归,无非就是工资多了,地位高了,麻烦事一大堆,他连休息的时候都难有。昨天陪父母过完年,初一就得过来解决那一大堆破烂事。
衍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常逸哀叹着飘进了办公室。
他一沾桌子就困得要死,昏昏欲睡之际桌子“砰”的一声被人重重拍响,他神经一紧,吓得从办公椅里蹦了起来,对上了某位总裁戏谑的目光。
常逸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张牙舞爪的要扑上去和林浮拼命。
林浮笑着抓住他的手防止他摔到自己。
两人闹得正激烈,这时常逸桌上的手机却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常逸的手机铃声一直是夏参衍的歌,当听到那人悠扬温和的声音时,常逸浮躁的心也莫名平静了下来。
他瞪了林浮一眼,捞过桌上的手机看也没看就接通了,不耐烦的“喂”了一声。
任湛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常先生。”
常逸听得出任湛的声音,立马站直了,瞬间正经起来:“你好,任……先生,有什么事吗?”
任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有点事,您现在方便吗?”
常逸是知道司锦卿和夏参衍在一起的,眼下任湛给他打电话他还以为夏参衍终于要来接他了,立马道:“有有有,当然有。”
任湛静默片刻,道:“那烦请你去接一趟夏轸汐小姐。”
听到那个名字,常逸愣了愣,呆问道:“怎么了啊?”
任湛继续说:“地址我会发到您手机上。”
常逸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忙问:“……到底怎么了?”
任湛吐了口气,说:“希望您能做好心理准备。”
常逸懵然:“……什么?”
不远处的林浮见常逸不知道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面色骤然苍白,身形不稳,脚下不小心踢到了桌脚,往后直直摔了下去。
…………………………
“嘶……”
夏轸汐倏地站起身。
“轸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夏轸汐皱着眉头不动声色的挡去男生拿着纸巾往她身上伸的手,冷着脸沉声道:“没事。”
包厢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本想借着过来给夏轸汐敬酒送祝福的好机会和她搭上几句话,却因为紧张泼了女神满身酒的男生面红耳赤尴尬不已,连说几声抱歉后讪讪回到了自己座位,不敢再看夏轸汐不耐的脸。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女神异常烦躁。
夏轸汐平时在学校里就是冰山美人,看上去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在场的人也没几个和她深交的,叫她过来不过是为了活跃气氛,顺便和她攀攀交情交个朋友。
只是夏轸汐平时一般是不喜欢这种聚会的。叫她的那个同学也没想到她这次居然会答应。他们这些专门冲着她来的人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女神今天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夏轸汐臭着脸拍了拍腿上的水渍,包厢里面暖气足,倒也不觉多么冷,只是这水把她待在这里的最后那点耐心也泼没了。
本来就是为了躲避去聂家才借口出来聚餐的,不然她也不会来这种无聊的聚餐。
夏轸汐拎起座位上的大衣,留下一句“我去清理一下”就离开了。
但都能看出来她这一去就不会再来了,毕竟她连包都拿走了。夏轸汐来一次不容易,这一走还有女生小声骂她矫情,男生们都纷纷泄了气,餐桌上的氛围顿时低落下来。
夏轸汐没心情去卫生间特意清理,披上外衣就往外走了。
然而一出餐厅的门就被外面凛冽的风吹了个透心凉,腿上那块被泼过水的地方更是沁的人几欲发抖。
夏轸汐拢了拢大衣,迅速在路边打了辆车回家。
她困倦不堪,在外却也睡不着,倚着车窗眯着眼假寐,整个人躁的厉害,心里像是堵着一块棉花,不上不下,硌的她很难受。她却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压抑从何而来。
或许是因为新年连个去处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刚才餐桌上的声音太嘈杂,又或许是因为好不容易出来聚个餐却被人泼了一身酒……
再可能,好像昨天从夏商徵那里听说过那个人的消息之后自己就不太对劲了。
关她什么事。
夏轸汐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不去想。
就算他离开,那也只是再一次丢下她去和司锦卿过他们的日子了吧。
他从来不在乎她。
说丢下她就丢下她,说不要她就不要她。
她在他心里是累赘,会拖累他。
夏轸汐睁开了眼。
窗外的雪还在不间断的下,出租车后窗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不知道他现在看到雪还会不会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的跑出去拉着身边的人陪他堆雪人……
出租车在公寓区外停下。
这里是辛由的学生公寓区之一,一般人租不起的那种,因此环境很好,人也很少,周围很静谧,在这种地方学习再适合不过。
房子是夏商徵为她准备的,离她学校很近,但离那个人,很远。
她戴上衣服上的帽子,付了钱,往家门口慢慢走。
走着走着,脚步却在家门前顿住。
不远处站着两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常逸和林浮。
夏轸汐紧了紧口袋里面冻僵的手。
常逸的出现从来只跟夏参衍有关。
是不是他出现了?
他回来了吗?
夏轸汐面上淡然,却突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激动。
这种名为夏参衍的蝴蝶效应最让她束手无策。
她故意装作不耐的模样走近了他们,可越近,她却越加觉得不对劲起来。
常逸和林浮面色暗沉。
尤其是常逸,眼睛红的不正常,整个人像是倏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林浮在一旁为他撑着伞的同时还要虚虚扶着他的手,好像他下一秒就会倒下来。
但两人看上去状态都极差,林浮仿佛也只是在为常逸硬撑着。
常逸的目光呆滞,看到她的时候也没有起半分波澜,空洞的让她莫名害怕。
待夏轸汐彻底走近了,她才见常逸目光微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声音来。
最后是林浮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常逸的手臂,转而哑声朝她道:“夏小姐,烦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夏轸汐一愣,蹙眉道:“做什么?”
常逸见她这幅神情,苦笑了一声,转过了脸,夏轸汐却心里一紧。
林浮仍面色不变,继续道:“去见你哥哥。”
夏轸汐心跳频率快起来,掩饰般冷漠道:“不好意思,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和你们……”
“夏小姐。”林浮淡淡打断了她,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夏轸汐呼吸一滞。
………………
司锦卿为夏参衍擦过身体,换了身衣服。
白衬衫黑长裤。
他的穿着从来很简单。
只是在为他系袖扣的时候,他看到了夏参衍的左手腕上那道很深的疤。在此之前,那条长长的疤被一块黑色表掩在阴暗下,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条疤何其熟悉,当年他的姐姐司锦瑟重返司家时,就曾用水果刀在腕上留下过这样一道疤,至今仍在。
自杀。
他曾经尝试过自杀。
那时候他在哪里?
司锦卿看着夏参衍苦笑起来,任由唇边溢出丝鲜血。
天空仍是白茫茫一片,平日人群熙攘的百花镇不知为何倏然静了下来,静的吓人。
百花巷两侧站满了身着黑色正装的人,这些人都是跟了司锦卿很多年的手下。
他们都知道夏参衍对主人来说有多重要。却也明白,这场离别有多突然和痛苦。
雪还在下。
他们像是不知冬夏不畏严寒,气氛肃穆沉郁。几个平日里与夏参衍有些来往的人,不堪重负似的,垂下眼低下了头。
挺拔坚毅如他们,遇上这世间温柔,又突然失去这样的温柔,也会控制不住的难过。
“主人,老猫已经埋了。”任湛站在门口撑着疲惫的身体汇报道。
里面没有回应,许久之后任湛才听见那极其细微的一声“嗯”。
年三十,夏参衍走了,顺便带走了那只陪伴了他一个四季的老猫。
任湛是在清理那只落在躺椅旁、已经枯萎的玫瑰时才发现的。
发现时老猫仍维持着那个盘在夏参衍脚边的姿势蜷缩在一旁,闭着眼,那平日里温暖柔软的身体僵硬冰凉,早就失了温度。
不知静了多久,静到任湛以为司锦卿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突然低声问:“他留下的信里,有给我的吗?”
任湛在清理夏参衍衣物时发现了一卷信,信上标了收信人。里面有齐雪纯夏长兴的,也有夏轸汐和夏商徵的,甚至有常逸陆清嘉和祝兮兮的,唯独没有司锦卿的。
“……没有。”任湛只能如实道。
里面又静了下来。
半晌,司锦卿僵硬着缓缓将目光移到了床头柜上白瓷瓶里仍然娇艳的白玫瑰上。他突然笑了笑,哑声问:“你知道白玫瑰的花语吗?”
任湛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司锦卿说:
“我将致死赠你永恒爱意。”
——————
南阳大雪连绵了两月。
不论是乡镇街道,还是高楼大厦,皆是银装素裹,十里潸潸。
雪虐风饕,遮天蔽地。
………………
新年年初五,夏参衍的尸体在南阳市内火化。
——————
新年年初十六,星心娱乐公布艺人夏念清因病逝世的消息。
——————
新年年初十七,司家失踪了大半年的新任家主、司氏继承人,抱着爱人的骨灰自杀于南阳某座小镇。
——————
年初十九,夏参衍与司锦卿的骨灰混葬于南阳百花镇石溪村石溪山。
—————
自此石溪山上两个墓,葬着三个人。
旧墓草已深。
晦暗新碑上方,刻着十六个字:
生于盛夏,死于寒冬
共赴晚秋,终于新春
下方寥寥一语:
我将致死赠你永恒爱意。
——————
后来每至冬季,南阳和辛由便雨雪纷飞,绵延不绝。
大雪犹如滔滔心海,生生不息。
………………
而当年六月一日,绵雨纷飞时,没人知道一位沉郁的清雅男人全身黑,打着一把黑色的伞,怀抱一束白玫瑰来到了石溪后山,也就是夏参衍与司锦卿的墓地。
彼时该是草木葱茏,山花遍野,万物朝生,只是今日烟雨朦胧,万般美景也笼罩在了这片阴雨下。
那新碑旁没有杂草丛生,似常有人来拂尘清扫。
黑衣男人蹲下身将白玫瑰缓缓放置碑前,他的面容掩在这片沉郁下看不真切。修长的指尖略过石碑上刻过的字,神情专注肃穆。
许久,他才收回手,弯了弯唇,眉目温柔的朝早已沉眠地底的人笑着轻声道:
“apricity,umbra,永远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