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要死了?”
司锦卿一怔,忽然没来由的惊慌,向来平缓的呼吸也骤然紊乱。
他在害怕什么?
衍衍的病还是早期,医生说了情况稳定,医院里做不了假,就算能做假,又有什么能逃过他的追查?
衍衍只是太难受了。
这些年,他一直很难受。
是他的错,是他没有从一而终的跟在他身边,让他一个人承受这些痛苦,孤独了六年。
现在他就在这里,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放手了。
司锦卿的唇微动,心口疼起来,疼的他一时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紧紧拥了他一会儿,直到感受到怀里的躯体逐渐温暖起来时,他才得到一丝慰藉。哑声说:“……不会的。衍衍,我不喜欢听这种话。”
夏参衍虚弱的弯了弯唇角,微微撩起半合的眼看着他,轻声笑道:“我刚才梦见爷爷了。”
司锦卿的喉头骤然哽住,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可能是因为夏参衍昏沉的没有了知觉,所以他不知道此刻司锦卿的身体在微颤着。
不久夏参衍似是清醒了一些,飘忽的目光忽的落在漆黑的落地扇窗外,融于那瘆人的夜色中。他眸色沉静,犹如一汪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他在那边过的可好了。房子建在花海里,花海边上是湖,湖岸种着一颗通体发光的树,那棵树的花叶很美很美,有点像……像阿轸喜欢的满天星,枝干很长也很粗壮。爷爷说,累了可以躺在树上睡会儿。到了夜晚,花儿会跟着萤火虫一起发光,花瓣飘在湖面上,合着月亮的倒影,像星星坠入了湖底……”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像是在说给司锦卿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司锦卿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的抱着他,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只有指关节因用力而显现的白略显惨败。
“只是那里没有太阳,白天时五颜六色的星球离那里好近好近,近到好像我一踮起脚尖就能触碰到它们……夜晚星辰漫漫,万里长明……好美好美。”
司锦卿咬了咬牙,忍住喉头酸涩,吻了吻他的额,沉声说:“衍衍,人间有太阳。”
那里没有,所以不要去那里。
夏参衍没有回答他。
他早就不喜欢太阳了。
常年冰寒的人,再触碰温暖便会化成水。而水遇高温,被蒸发后就会缥缈不见。
他有自己的小私心,他不想消失的那么彻底,起码……有人记得他就好了。
夏参衍忽然抬头,涣散的眸望进他眼底。
司锦卿一愣,眼底情绪很快收了回去,垂眼对他笑了笑,禁不住低下头在他鼻尖吻了吻,轻声问:“怎么了?”
夏参衍好像终于恢复了一丝气力,他眯了眯眼,笑着温声问他:“……如果有一天衍衍死了,您还会记得我吗?”
司锦卿猛的一愣。
夏参衍假装没有察觉他的不对,继续道:“……您忘了我吧。”
“衍衍……”
司锦卿听不了这种话,近乎恳求的喊他的名字,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不敢听,他不想听,他不接受这个“如果”。他不是无坚不摧,他也会害怕……
可那个人在这种时候居然那么残忍,又仿佛他还没有从那个虚无梦境中醒过神来。
夏参衍紧紧抓着他的手腕,语气有些急,“您听我说完。”
司锦卿紧紧抿着唇,没有再打断他。
夏参衍抬了抬眼皮,眼睫微颤,低声说:“我的东西都放在衣柜的小隔间里。隔间最上面的白色小铁盒里有四张银行卡……都写了名字的。”
“一张是送给爸爸的。这些年他一直想东山再起,我上次去看他时他已经老了好多了……里面大概有四千万,也不知道够不够……他老是不收我的钱,还经常给我打钱。您知道吗?其实爸爸对我很好的,哪怕后来爷爷去世,他和妈妈离婚了,他也一直爱我……我知道……他是走投无路了才把我送去妈妈那里,他怕我跟着他吃苦……五年来我也没什么时间再回去看看他和奶奶……”
“衍衍……”司锦卿倏地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夏参衍的语气和话语里的内容让他心惊肉跳。话语像刀子,剜着血似的锥心蚀骨。
可他也不知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人仍是迷糊的,继续自顾自的喃喃说着:“我要是真的……离开了,还是别告诉奶奶了,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不要吓到她了……”
“衍衍,我不想听着个……”司锦卿搂着他的手在发抖。
“里面有一张是给奶奶的,有五百万,就是怕她生我的气,给她打过去的钱她不用。奶奶跟着爷爷过惯了平淡的生活,现在跟着爸爸到处奔波,也不知道她习不习惯……”夏参衍在他怀里蹭了蹭,似乎有些累了,微微眯了眯眼,声音也更轻了。
“第三张……是给妈妈的。这些年她打给我的钱我都没用,全部存在那张卡上了,也不知道存了多久,存了多少。我知道妈妈身在聂家,不缺我自己赚的那点钱,所以我没给她留下多少,但起码……这笔钱我还是得给她送回去。”
于情于理,不管怎么说,好像除了在血缘上,夏参衍已经和她没有了任何关系。齐雪纯这些年给夏参衍打的钱不少,他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她还在给他打钱,她好像确实尽到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
可他,缺的是这笔钱吗?
母亲早就没有了工作能力,收入来源基本都是聂家。也就是说,齐雪纯打给他的钱实际上是聂家人的钱,那样的话夏参衍当然更不能要了。
非亲非故,他没有资格接这个钱。
这张卡,也当是还债了吧,母亲。
“……还有一张,是给阿轸的。”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夏参衍的语气总是会不自觉的软下来,像是自然成了一种习惯。
毕竟这个叫“阿轸”的姑娘曾是他荒芜一生里全部的光彩,他的阿轸永远是他的温柔。
只可惜身为哥哥的他配不上这么好的她。
“……阿轸。”夏参衍无措的眨眨眼,眼泪只有在黑暗时才会在他的眼角划过。
这样才不会有人看见他的脆弱与思念。
“阿轸她还在恨我……”夏参衍苦笑。
司锦卿闭了闭眼,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拂去他眼角湿润。
“这张卡里不知道有多少,大概……一千多万的样子,是我最后的积蓄,这笔钱留给她,只盼她平安喜乐一生,幸福如意……”
夏参衍这些年挣的钱要么是去做了慈善,要么就是这种捐那种捐。
这些年他能吃苦,挣得也多。
每年捐一点,再存一些。可一开始这些钱他就不是为自己存的。
“……阿轸说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夏参衍苦涩的说,“我真的太失败了……”
“衍衍……”除了一遍一遍喊他,司锦卿再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要说失败,谁能有他失败。
“上次路过他们学校门口,我看到她和一个高高大大的帅气男生走在一起谈笑风生,他们映着黄昏的光往前走……我坐在车里,突然觉得阿轸离我好远好远……”夏参衍哽咽着说。
司锦卿忍住心尖绞涩,低声道:“衍衍,你还有我。”
夏参衍一愣,反应过来后却笑了,他呢喃着说:“可是,可是您也要结婚啦……”
“不是的,我不会……”结婚。
他和迟北柠不过协议合作,逢场作戏罢了,他们不会订婚,更不会结婚。当年的他只是怕司家会为了让他死心伤害夏参衍,所以才临时想出这种迫不得已的缓兵之计;而今,再也没有什么能再威胁到他们了。
司锦卿突然想一次性和他解释清楚,他想告诉夏参衍他的心意,也想让他知道他喜欢他爱他。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也不是那所谓的同情心与怜悯,只是喜欢他……想要他。
那种倾诉的渴望从未如此浓烈。
然而在他攒足了所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后,夏参衍却残忍的打断了他。
“……我死了以后,把我葬在石溪山吧。”
司锦卿浑身僵硬,瞬间将自己要说的话忘的一干二净。而心口那把裹着软皮的刀又开始冲破束缚,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头肉,让他几欲窒息,徒劳挣扎于万丈深潭。
“葬在爷爷旁边……那里有一颗山楂树,到了春天,那片山头会绿意遍野……只是那里的野草长得太快了,爷爷去世头一年,我才隔了两个月没去看他,草就好深好深了……”
“装着我骨灰盒的墓穴肯定很小,所以要埋在里面一点,我怕过路的行人踩到我……”
“衍衍,我不想听了……”司锦卿要崩溃了。
突然天昏地暗。
可夏参衍似是没听到,他的思维已经涣散了,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还有,如果我死在新年这几天,就不要发通告出去了……快速火化,草草葬了。但我不想要葬礼。注销掉我的微博和其他软件的账号,等元宵节过了,就直接让林浮哥发条通告吧,告诉那群姑娘说我走了……”
“大概,也只有她们才会一直等着我吧……”
“……其实我很害怕。我既怕死了以后你们会为我难过,又怕我死之后连个为我难过的人没有。”
夏参衍用尖锐的细刀子细密的捅着司锦卿的心。
“……如果您有什么话想说,但现在又不能说的话,能不能在我死后在我耳边说给我听?”
“我……”
我刚才就想说给你听了。
“我有点困……”
其实真想听你说一句“我爱你”,又怕你说了这句话,我就舍不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