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夏参衍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那年,父母离婚,双方分别带走了妹妹和哥哥,只有他是多余的,于是司锦卿出现了,他给了他一个栖身之所。
十五岁的夏参衍是理解父母的,他知道于他们而言他是个累赘。
他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生过一场病,病过后身体坏了,智力也下降了,这也是母亲不要他的原因。
夏参衍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那时候他和夏轸汐年龄太小,爸妈又要为事业奔波,无法把他们全部带出去,而哥哥在私立学校读书,难得回来一次。
后来爷爷去世,爸爸的事业慢慢有了起色,运营着一家小公司,便把他和妹妹还有奶奶接了出去。
只是之后就越来越不顺了,公司破了产,母亲也和父亲离了婚。
父亲背负着一身的债带着他和妹妹还有奶奶。妹妹争气,学习上进,聪明伶俐,他却连好的中学都考不起,走关系都进不了,父亲嘴上不说,但他知道他在为他忧心。
那时候的夏参衍很无助,觉得自己多余至极。
不久母亲改嫁给了辛由挺有名望的一个家族,父亲就把他送去了母亲那里,母亲那时刚刚在新家庭里站稳脚跟,带着夏商徵已经足够辛苦。但哥哥比他厉害。
母亲是个要面子的女人,她当然不想带着一个累赘。
而那是一切的开始。
夏参衍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我背负着一身的债,你让我怎么照顾衍衍?”夏长兴朝齐雪纯怒道。
齐雪纯看了夏参衍一眼,眼中既有不忍又有愤怒,那复杂的情绪几乎吞没这个要强的女人,她厉声反驳:“夏长兴,我跟着你已经够辛苦了,我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幸福你为什么还要来给我添堵?”
夏长兴冷笑,颤着手指着夏参衍说:“添堵?衍衍是你的儿子,你是说衍衍在给你添堵吗?”
齐雪纯嘲道:“你来说我?你不想带着衍衍可以直说,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来指责我!”
“我没能力带着他了,你不是看到了吗?之前也一直是我带着衍衍,衍衍跟着我过的有多苦你不知道?”夏长兴红着眼吼道,“他是我儿子!我心疼,我现在给不了他什么,算我来求你了行吗?”
齐雪纯也红了眼眶,但是声音依旧尖酸又刻薄:“你想我当这个恶人?!你要是真想带着衍衍的话你把汐汐送过来啊!我帮你照顾汐汐,你带着衍衍!”
“齐雪纯!你好狠的心!衍衍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如果我有能力我就是死我也不会让衍衍跟着你的!”
两人又开始吵。
十五岁的夏参衍不知所措的缩在阴暗的墙角里,一动不敢动。
那是一个十分燥热的夏天,阳光那样耀眼璀璨,却照不到角落里的少年。
因为少年无比清晰的明白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了,爷爷去世之后他就没了家。
那些争吵像针扎进他耳朵里,搅得他头痛欲裂,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知道父亲过的辛苦,也知道母亲不容易。父亲带着轸汐会轻松一点,因为轸汐聪明能干,不会让自己吃亏;母亲带着哥哥会在新的家庭里站稳一点,因为那时候的哥哥已经被送去国外最好的大学读书了。
而他是个智力有损,一事无成的废物。
他以为自己会被推来推去,最后被送到一个没有任何亲人的地方,他会被关住,会成为有爸爸妈妈却没人要的笨小孩。
却没想到司锦卿会突然出现。
那个男人像是带着一身的灿烂而来,他裹挟着夏日的盛阳,铺天盖地般覆住了他,卷进了他荒芜的小世界里。
那时的司锦卿是司氏企业的新任继承人,司家的名望与地位在辛由自不必多说,就连母亲改嫁的聂家也要低上几等。
而司锦卿在辛由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可这个如星星般耀眼的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把他护在身后,对着愕然的他的父母说:“你们不要他,我要他。”
男人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妥,又转身轻声问他:“小孩,跟我走吗?”
夏参衍怔愣着仰望那束光,着迷的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的脸,仅是愣了会儿便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于是他跟了司锦卿。
他感激极了这个给了他一个未来的男人。没有他,就没有如今光芒万丈的夏念清和生动鲜明的夏参衍。
夏参衍还记得自己初见司锦卿那一年。那时父亲的公司还没破产,由于时间匆忙,无奈之下带着他参加了一个推辞不掉的宴会。
他的上下学都是父亲亲自接送。夏长兴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车里,就带着他到了宴会大厅。
父亲把他安置在角落里,让人守着他,然后自己则匆匆忙忙端着酒杯应酬去了。
他一向听话,不想给父亲惹麻烦,就乖乖待在那里,其实他不喜欢这样嘈杂的场合。
然而看守的人并不那么用心,没一会儿就借口去洗手间了,身边没了人,夏参衍就开始坐立不安,但又不敢离开座位,他怕自己会丢。可他没想到看守的人走开之后会有人找上门来。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的看着他,看起来听和蔼的。他问他叫什么名字,一个人在这里坐什么。夏参衍莫名有些害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不敢动,他一心盼着爸爸快点过来,那男人见他不说话,便要上手去拉他,只是那手没能碰到他,因为被另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了。
男人一愣,要发火,转过头看见人之后立马怂了下去,什么都没说就落荒而逃了。夏参衍讷讷坐在那里,大脑空白,还没能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直到男人走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是副极好看的上品容貌,相貌清绝,五官刀削般精致凌厉,气质出尘绝雅。夏参衍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可让他失神的却不是那张过度俊美的脸,而是司锦卿对他的那份前所未有的温柔和耐心,以及那满盈的安全感。
不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管你如何觊觎也是奢侈的。
他高高在上,哪怕他现在离得他这样近,哪怕他们曾经做过最最亲密暧昧的事情,可夏参衍却永远不可能是那个陪他到最后的人。
他确实蠢,当初应该乖乖待在孤儿院里长大,或者早该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脐带绕颈死去。
父母本是儿女双全健康快乐,他却横叉出来,成了中间无法填补的漏洞。
夏参衍是个错误。
夏念清知道,夏参衍本人也知道。
…………………………
夏参衍迷迷糊糊的躺在休息椅上,醒来后看着头顶刺眼的灯光恍惚了很久,最后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最近越来越喜欢梦到往昔了。
昨晚上司锦卿没有在他这里多留。他在他怀里睡着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司锦卿日理万机,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他,他甚至不知道昨晚他是离开了还是在这里留宿了一晚,但他没多问,这不是他该问的。
他不想知道卢子阳怎么样了,毕竟司锦卿要做的事情夏参衍拦不住,这是他对自己独有的偏爱与决绝,因为格外珍惜,所以不去否决。
他一早就有戏,一醒就去了剧组。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而耽误了整剧组的进度,就算齐导默许他偷懒他也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笨拙的人总是要更勤勉才能追上普通人的脚步。
他不久前刚刚下了一场戏,就窝在椅子上睡了会儿,睡了半个小时,醒来之后浑身不舒服,胃里尤其难受,难受的额角直冒冷汗。
夏参衍从座椅上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栽下去,幸好紧紧撑住了旁边的桌子。
此时剧组还没散,人却也不多了,只有收拾现场的剧组工作人员,但见他休息也没人忍心叫他。
身上盖着的软被一拿掉,冷风就席卷而来,直钻夏参衍衣内。他身体弱,这种小风寒也经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这咳嗽一次比一次厉害,这次咳得他几乎站不住脚,引得齐导都放下那边的工作过来了。
见他越咳脸色越白,眉头拧的死紧,想责备他几句看他这样又不忍心了,只沉声问:“怎么咳成这样?”
夏参衍摇摇头,想说自己没事,话才到喉咙里,那咳嗽又起来了,齐导吓了一跳,连忙手脚笨拙的给他拍背,谁料越咳喉间腥味越重,咳声未止,血已经咳了满地,他脑袋里黑了一瞬,踉跄一下,齐导赶忙扶住他。
“参衍!”齐导不知所措,哪里知道这咳嗽竟能把血都咳出来。
夏参衍缓了会儿,血咳出来之后人倒是舒坦了不少,就是喉咙里火辣辣的烧,他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不动声色的抹去嘴角的血迹,慢慢抬头看了眼焦心的齐导,笑了一下,虚弱的说:“……抱歉齐叔,这几天感冒又严重了。”
齐导原本就担忧的不行,心都跟着揪紧,一听他这么毫不在意的说,立刻满心怒火瞪着他,厉声道:“感冒?!这还是感冒!?血都咳出来了!”
夏参衍又笑,一点也不怵他:“胃出血吧,这几天也没什么胃口吃饭。”
“夏参衍!老子让你来拍戏不是让你来拼命的!”
他这一声吼,引得周围人都纷纷看了过来。
夏参衍不太好意思,小声道:“为艺术献身,这不是应该的么?”
“你……”齐导又要骂。
“没事的。”夏参衍又宽慰起来,“我的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齐导不想和他生气,和夏参衍生气就像对牛弹琴,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温顺的反倒气着自己,于是干脆道:“你今天的戏别拍了,给我去医院检查!”
夏参衍的身体这么多年奔波劳累的早就坏了,更何况因为小时候的那场病,他的身体本身也算不上多好。
胃病是每个演员的通病,他并不将之放在心上。
咳嗽很早之前就有了,胃出血又咳嗽的,咳出血来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齐导让他休息,他拗不过他,就待在家里休息了几天,顺便去医院做了个检查,拿到检查单之后也没什么多余反应。循规蹈矩的吃着医院开的药,他觉得并没有什么用,到半夜胃依旧会痉挛着疼痛。
等差不多了之后夏参衍又赶回了剧组,彼时他已经没什么戏份了。
只有几场,大多是和男主陆清嘉的。
陆清嘉和他旧相识,他们是好朋友,非常好的那种。
唯一的差距就是这么多年过去,夏参衍还在原地徘徊,而他已经拿了好几个影帝桂冠。
这部电影是个搞艺术的片子,陆清嘉饰演的是一个画家,夏参衍是他的学生。
陆清嘉的长相比较成熟,相貌出尘,眼神清明,无暇的瞳眸里没有一丝被娱乐圈污浊气息沾染的痕迹,这是齐导选他的最大原因。
所以说一开始这个男主他是要给夏参衍的,原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个角色。
夏参衍今年已经满了二十八了,但几乎看不出成年人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深沉与疲累,他总是笑着的,一如所有人一开始见到他的那样。
春去秋来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变了,只有他没变。
这一场戏,是南千,也就是夏参衍所扮演的学生,因为高考失利没有考上理想的美术学院而对老师白听倾诉的情景。
这场戏是电影里面白听和南千见的最后一面。
因为过后南千自杀了。
所以这也是对夏参衍来说最重要的一场戏,爆发性很强。
开机前齐导对他说了很多,全剧组都做好了再来几次的准备。
夏参衍有点紧张,齐导和他说完话之后就直挺挺坐在位置上看剧本,还是怕卡词。
“念清。”陆清嘉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杯刚刚接的温水。
夏念清是他的艺名,只有长辈或者和他很亲密的人才会叫他本命,不过陆清嘉大约是叫惯了。
“怎么?”夏参衍对他笑了笑。
陆清嘉笑道:“很紧张吗?”
夏参衍没有隐瞒,点点头:“当然,怕拖你们后腿。”
陆清嘉无所谓道:“怕什么,你拍多少遍,我跟多少遍。有哥和齐导在,谁也不敢说你。”
最后那句话陆清嘉是小声在他耳边说的。
夏参衍垂眸笑了笑,拧开热水瓶喝了一口,轻咳了几声,笑着打趣:“你还能帮我打他们吗?”
陆清嘉立马弯曲手臂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虽然现在是冬天,但他们拍的是夏天的戏,所以只能穿简单的白衬衫,好在今天天气还不错。陆清嘉也不怕冷,蓬勃的肌肉在薄薄的衣料下自是能看的一清二楚。
夏参衍轻声笑了,拉过旁边自己的羽绒服盖在他身上,说:“别感冒了。”
陆清嘉乖乖暖了会儿,嘿嘿一笑。
“好了,演员准备!”齐导在不远处喊道。
夏参衍捂着小被子的手指卷曲了一下。
陆清嘉伸手用温热的手心覆上了他有些冰凉的手背,弯着唇温声说:“别紧张,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