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云南都司的折子,岷王殿下吞并了孟养土司,将封地连成一片。”一名中书舍人站在文垣身旁,躬身说道。
这应当算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若是平日,文垣定然十分在意;但今日听到此事,他只是‘嗯’了一声,让舍人将折子放下,低头继续批答其他奏折。
这舍人也知晓文垣为何如此。陛下已经重病十几日,虽然暂时病情还算稳定,但太医院所有御医都说陛下这次好不了了,只能拖延时日。允熥自己倒是很豁达,在通过询问病情时御医一闪而过的为难神色看出自己多半活不了多长时间后,也并未哭天抢地,只是十分平静的将顶级勋贵、四辅官、大都督府两位都督同知、锦衣卫指挥使、镇司掌司使等人叫来,当着他们的面宣布由太子监国,在大臣们退下后还反过来安慰哭哭啼啼十分伤心的妻妾儿女。
但父亲越是如此,文垣越是伤心。自从他十几岁解开心结后,和父亲的感情一直很好,听闻父亲重病而且不可能治愈,如何高兴的起来?若不是身为太子的职责以及父亲的告诫,他都不想再批答奏折,整日在后宫陪伴父亲。
不过即使他来批答奏折了,也三心二意,心里不停琢磨着父亲的病情,写在奏折上的批答时常有错别字。所以最近这几日他批答完毕下发前不得不让舍人检查一番。
过了一个时辰,文垣终于将奏折批答完毕,又经舍人检查没有错别字后,正要起身,忽然一名小宦官走到他身旁,附在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文垣的脸色变了变,低声嘱咐一句:“此事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晓。”随后离开乾清宫,向西边走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养心殿。养心殿是十多年前允熥命人修筑的宫殿,虽名为养心殿,但与历史上满清的养心殿完全不同。现下的养心殿是允熥亲自督造的,按照他印象中后世的米国大别墅建造,光照极好,又靠近御花园,允熥这十年来多数时候都住在这里。
文垣来到养心殿门口,见到长姐敏儿也在这里。敏儿已经年过五旬,不过保养地极好,看起来只是三十来岁的妇人。文垣见到她忙问道:“怎么不进去?父亲现下如何?”
“爹爹今日身子还好,正与王进他们说话呢。”敏儿道:“爹爹上了年纪后就喜欢与老朋友叙旧,而且不喜欢小辈在一旁。我也是刚来,听小宦官说王进他们入宫来了,就等一会儿,等他们走了再去见爹爹。”
“弟弟与姐姐一起等着吧。”文垣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敏儿一起向东边一座较小的阁子走去。
“能有几个老朋友来看父亲也好。”文垣又道:“至少,见一见老朋友能让心情更高兴些。”
“你也叫他们老朋友了,”敏儿笑道:“你从前可是从不这样说王进他们的。”
文垣哼了一声,没说什么。他确实不愿用‘老朋友’这三个字来称呼几个曾经在宫里做宦官的人,但他们又确实是最像父亲的朋友的人。王进与王喜认识父亲已过六十年,王步与已经病死的王恭开始服侍父亲也是五十七年前的事情了,是现下所有人,除了永平府那个世袭指挥使孙家的祖奶奶谭氏外,与允熥认识时间最长的人,允熥也将他们当做老朋友,文垣为了让父亲高兴,也要接受这个称呼。
他们来到东阁的时候,发现四姑昀芷也在。昀芷五年前正式交卸了‘对蒙事物全权大臣’与宣府镇总兵的差事,与丈夫张无忌一起返回京城。不过她的次子继承了‘对蒙事物全权大臣’与宣府镇总兵这两个差事。这是允熥为了尽快控制蒙古特意准许的,实际上,昀芷的地位很像朱元璋时期北方边境的藩王。不过允熥对她比对藩王更加信任,毕竟昀芷的儿子不信朱,一旦反叛可不是朱家内战,即使中原大乱也绝无可能成功,尚未被撤销的藩王会阻止的。将来完全控制蒙古后,再由当时的皇帝用稳妥的方式安置这个形似藩王的势力。
敏儿与四姑的关系极好。她们本就只差六岁,平日里相处更像是姐妹,此时见到四姑敏儿笑着说道:“四姑也来探望爹爹?”
“嗯。”昀芷也笑着说道:“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你四姑父也闲不住,时常出府,我也入宫来瞧瞧三哥。”
她们闲聊几句,文垣想起一事,正犹豫是否要告诉昀芷,忽然一个小宦官走进来,行礼后说道:“太子殿下,淮南长公主殿下,广陵公主殿下,陛下宣召三位殿下。”
“王进他们已经走了?”敏儿问道。
“启禀殿下,三位王公公还在正殿内。”小宦官答应道。
“父亲怎么这时就召我们几个?”敏儿不解地嘀咕一句,但也向主殿走去。文垣和昀芷自然更不会违背允熥的话。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主殿,见到允熥正与三个比他还苍老一些的老人站在花丛旁,似乎正在赏鉴盛开的牡丹。
“父亲/三哥。”他们行礼道。
“你们来了?”允熥回过头笑道。
“爹,您今日觉得如何?”文垣问道。
“还不错。”允熥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忽然咳嗽几声,但马上止住,出言问道:“今日朝堂上可有什么大事?”
“朝堂上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岷王叔爷吞并孟养,将封地连成一片。”文垣想了想,回答道。
“他也该做到了。他就封已过五十年,即使实封也将近五十年,若还不能吞并孟养,那当初你曾祖根本不会将他封到云南。”允熥随意点评一句,又问道:“可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只有此事十分要紧值得与父亲说,其他事情并不要紧。”文垣道。
“可是为父适才分明从你眼中看出的犹豫,应当是有什么事情,害怕说了使得为父病情加重吧?”允熥转过头继续看花,但嘴里却说出这样一番话。
“没有这样的事。”文垣忙说道。但这时即使敏儿都能看出他在隐瞒什么。敏儿看了父亲一眼,用胳膊肘碰了文垣一下。文垣明白姐姐的意思:既然已经被父亲看了出来,再隐瞒反而对父亲的病情不利。
文垣只得说出实话。“父亲,今日凌晨传来消息,苏王叔于二十日前在乾安病逝;儿子又于赶来养心殿前得知,半年前二伯病逝。”
听到这两个消息,允熥的身子晃了晃,敏儿忙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允熥勉强挤出笑容拍了拍女儿的手臂,说道:“继前年收去蓝珍、解缙、陈性善、熙瑶,去岁收去曹行、齐泰、韵英、抱琴后,今年老天又收去了两人。你二伯比我大一岁,高煦比我小两岁,我们年岁差不多,看来我们这个年岁的人大限要到了。”
允熥这话虽然语气平静,但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尤其当他提起熙瑶时。敏儿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着没有流下泪来。
“说起来,我有一件遗憾之事,就是没能在四叔临终前与他再聊聊。自从建业二年他与高煦一起前往苏藩后,我们再也没有聊过他当年造反之事,也不知他临终前的想法可有变化。或许是人越老就越容易念旧,我当年其实是很想杀了他的,但现下,却又觉得当年做的过了。”允熥毫不在意的说出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想法。
“不过我就要死了,若是真的有佛道两家所说的地狱和奈河桥,我一定不在奈河桥喝孟婆汤,要亲自问问四叔的想法。”他又说道。
“父亲必定长命百岁,何必说这样的话!”文垣强忍着悲伤之情,说道。
“哈哈,我都已经这个年纪,还身患重病,长命百岁是不可能了。”允熥笑了笑,说道:“我有几句话要交代给你,以防真正到了大限那一日说不出话无法交代。”
文垣红着眼睛躬身站在允熥身旁,没有说话。敏儿拉着四姑的手,似乎想要离开此处;王进三人也要行礼退下。
可没等他们离开,就听允熥说道:“文垣,为父首先要交代你的,是在为父死后照顾好王进、王步、王喜他们三人,确保他们衣食无忧,也不会被人欺辱。”
听到父亲的话,在场众人都怔住了,大家再也想不到,允熥会将这样一件事当做临终遗言的一部分。
“是,父亲,儿子必定听命。”过了一小会儿,文垣答应道。他明白父亲为何会说起这件事,不过保护王进三人也没什么,不值得因此让父亲的心情不好。
“这就好。”允熥道。允熥有很多关系不错、可以称得上老朋友的人,但其中勋贵与文官都不是旁人敢随意招惹的,即使被人嫉妒也不必担心;可王进三人只是宦官,本就被人瞧不起,所能凭借的又只有陛下的眷顾,他死后有可能会被嫉妒之人欺辱。为防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嘱托文垣照顾他们。
“官家!”王进等人泣不成声地跪在地上。
“都起来。你们照顾了朕一辈子,朕让子孙照顾你们余生也是理所应当。”允熥说道。又叫来几个小宦官,将他们三人扶起来。但三人仍然流泪不止,只是不再大声哭泣。
说过此事,允熥转过头看向文垣,要开始交代正事。但就在此时他忽然又咳嗽起来,而且咳嗽的极其剧烈,腰马上弯了下来。
“快,将,将步撵抬过来,马上去宣太医!”文垣上前一把扶住父亲,同时大声吩咐道。敏儿也上来帮助文垣。
小宦官慌忙将步撵抬来,文垣和敏儿在两个小宦官的帮助下将允熥抬上去,抬步撵的宦官马上向养心殿正殿小步跑去。
太医很快到了养心殿,先是喂允熥吃了几粒药丸,让咳嗽轻些了,之后凑在床旁为他把脉。
文垣和敏儿、昀芷焦急的站在一旁。“父亲千万不要有事啊!”敏儿以极其低微的声音,像是在向某位神灵祈祷,又像是慌乱下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反复念叨起来。
太医一时尚未得出一致结论,思齐也匆匆赶来正殿,先看了床上的允熥一眼,之后对文垣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会忽然如此?”
在熙瑶去世后,因妙锦年岁也大了,允熥于是将后宫宫务交给思齐处置(在此之前熙怡已经病逝多年,思齐的份位也早已提升为妃)。不过思齐并未独揽大权,而是在征得允熥同意后,与太子妃李氏一起处置宫务,自己更多地将时间用来照顾允熥。
“我也不知。适才父亲正与王进他们三人说话,忽然派人叫我与四姑、大姐进去,又与我们说了几句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文垣道。他早已能够与思齐正常相处。
思齐又看向敏儿,似乎想要询问什么,但这时太医们已经停止议论,其中医术公认最高的那人走到文垣、思齐等人面前,行礼后说道:“太子殿下,淑妃娘娘,公主殿下,臣等,已经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敏儿叫道:“昨日不还好好的么?怎地今日就到了如此地步?”
“公主殿下,臣等无能,并不知晓为何回突然恶化。”这人低着头回答道。
“你!”敏儿高举双手,似乎想要下令将他拖出去斩了。但最终她还是颓然地放下了手。这个时候惩罚太医又有什么用处呢?她低声抽泣起来。
文垣也哭了出来,但强行压抑住自己,同太医说道:“陛下,可还能醒来?”
“能。”太医说道:“陛下过一会儿就能醒来。但这是,回光返照。”
文垣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走到床边,将所有仍围在这里的太医都赶走,坐到小凳子上,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这是做什么?”敏儿问道。
“等,等父亲醒来,我要在父亲醒来的第一时刻就被看到。”文垣语气坚定的说道。
“那我也这里等着。”敏儿也说道,坐在文垣身旁。
“我也在这里等。”思齐也道。
“你,”文垣没有对思齐的话做出反应,敏儿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也只说了一个字,没有继续说下去。思齐坐在敏儿身旁,也看向允熥,不知在想什么。
昀芷也悄声坐在一旁,敏儿劝了她几句劝不动,只得罢了。
他们四人等了许久。期间不少年幼的皇子皇女、皇孙女皇孙子听闻允熥病情加重的消息,纷纷赶来,但文垣将他们全都赶出了屋子,只让他们在外面等候。
一直到伴晚时分,允熥终于悠悠醒转。他睁开眼睛首先见到了自己的嫡长子,随即又看到敏儿、思齐和昀芷在一旁,十分惊讶,出言道:“怎会是你们等在床边?太医在哪儿?”
“父亲,儿子想要在父亲醒转后能立刻见到儿子。”文垣道。
“这是?”允熥虽然已经年老,但也很快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说道:“为父这是要,咳咳咳!”说到一半,他就不得不停下,再次咳嗽起来。但允熥却又发现他似乎已经没了力气,竟然连咳嗽的声音都微弱了起来。
守在殿内的太医很快走过来,喂允熥吃了药丸。等咳嗽缓解了,他用十分无力的声音说道:“为父果然是要死了,就连咳嗽和说话都没力气了。”
“既然如此,更要尽快将,需交代之事,告诉你们。”允熥一边喘息着,一边说道:“文垣,为父第二要与你说的,是千万不要试图,毁掉父亲定下的勋贵制度。”
“虽然,与勋贵共治天下,会使得你的权力不如,不如你曾祖与我这般大,但为父这样做,之所以这样做的缘故,都早已与你说过,汉献帝之先例,春秋晋国之先例,虽然会一时束缚皇帝的权力,但长远来说,对宗室有利。”(这一段后记中会再展开说)
“儿子知晓。”文垣流着眼泪答应道。
“其三,是继续隐瞒新航路;其四,是不向默猎加大陆扩张。”允熥继续说道:“新航路隐瞒的时间越久,对汉洲大陆的藩王越有利,不必多说;之所以为父不将昆仑奴算做人,不允许向默猎加大陆扩张,其中的道理,也与你说过。”
“儿子知晓。”文垣又道。除因担心昆仑奴大量涌入大明会导致昆仑奴过多,在遥远的未来造成麻烦外,允熥这样做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减缓拂菻国家的发展速度。默猎加大陆离拂菻近离中原远,若是群起扩张,定是拂菻国家得益更多。而允熥不将昆仑奴算做人,拂菻国家多半会效仿,即使仍有人使用昆仑奴做奴隶,但这样的人必定是少数,他们也就不会费尽心机的捕捉昆仑奴,就能延缓向默猎加大陆扩张的时间。允熥没想过拂菻国家会一直不向默猎加大陆扩张,但能多拖延一日,对大明就多一日的好处。
“其五,是非常要紧的,一件事。你要时刻记住,虽然除大明外,历朝历代皇帝皆是前朝达官贵人,但这些达官贵人若想做皇帝,也只有在百姓活不下去时,才能组织百姓造反推翻前朝。所以,你必须时刻在意,普通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绝不能让百姓吃不起饭。不过能够向汉州等地迁移百姓,让百姓有饭吃还不算太难。”
“其六,我要向你与昀芷一同吩咐。”允熥奋力侧头看向昀芷。“对宗教不能放松控制,绝不能允许十字教、天方教等宗教再次传入大明,若有本土人信奉即刻铲除!”
“也不能让佛教脱离掌控。佛教是大明影响控制南洋、西北、印度等地的利器,不能放弃。但在中原,也不能让佛教一家独大,道教与明教都可以用来压制佛教。”
“昀芷,你信了藏传佛教,为兄不论你是真信假信,都要做出真信的样子来,七叔已经故去,宗室需要一位信奉佛教之人,恰好你还兼管蒙古,就将两件事都挑起来。”允熥说道。
“是,三哥。”昀芷本想说自己已经将差事交给儿子,不管事了,但此时此刻面对允熥,这话说不出口,只能点头答应。
“敏儿,文垣,”允熥吃力的握住他们二人的手,嘱咐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姐弟,和所有兄弟姐妹,一定要相亲相爱,不能互不信任、互相猜忌甚至当做敌人,一定不要。”
“是,父亲。”敏儿与文垣齐声答应。
“好了,为父要交代你们的,就是这些了。”允熥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不得不加快语速道:“只是为父还有一道遗旨。”
“在我去世后,追封熙怡为皇后,妙锦死后追封她为皇后,加封思齐为皇太后。”允熥看向思齐,勉强笑道:“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就用加封你为皇太后的法子,来补偿你。”
“夫君!”思齐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明白允熥的意思,因她比他小十七岁,又是从小当做女儿养大,思齐在初为妃嫔时受了很多责难,允熥一直认为对不起她。但,她是真心喜欢允熥,所经受的一起也都甘之如饴,并不认为允熥对不起她。此刻见到夫君临死前还惦记着她,不由得放声大哭。
“似乎加封你为皇太后,又有些对不住熙瑶。”允熥此时精神已经有些涣散,勉力说道:“但不补偿你,我也于心不安。好在我马上就要与熙瑶团聚了,有足够的时间与她解释,她会原谅我的。”
“还有,还有一事,文垣,”允熥最后挣扎着说道:“我死后,不要将我埋在中原大陆之上,更不要陪葬许多珍贵之物。即使真有阴间,阳间之物对阴间又有何用处?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就简单下葬即可。”
“儿子不能答应父亲此要求。”文垣马上说道。他绝不会薄葬父亲。
“这是为父的临终遗愿,你不答应,是要让为父死不瞑目!”允熥用尽力气说道:“你要让为父死不瞑目?”
“儿子,儿子,”文垣犹豫了许久,才说道:“儿子答应。”
“好。好。”允熥了了最后的心愿。一下子放松下来,完全躺回床上。他的精神完全涣散,嘴里说起含义不明的话:“也不知我这次死了,能不能穿回去。若是能穿回去,是穿到原本的时空,还是这个时空的几百年之后,或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消失无踪。
全书完
(后记明日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