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蜀书可看完了?”坐在乾清宫内,允熥扫视了自己的儿子们一圈,出言问道。
这是允熥教导自己儿子与亲王世子的时间。如果不发生意外,这些孩子将来都会被分封到海外,虽然有父母之邦做后盾,但也要学习如何治国理政。允熥有了空闲时候,就将年纪稍微大一点儿(十二岁)的孩子都叫来亲自教导一番。
而且今日还有两个编外人员:朱褆与朱裪。他们入宫来见允熥时正好赶上他教导儿子们,就要退下;可允熥既然一向表示把他们两个当做亲侄儿,岂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也就留下两人各发了一本《三国志》坐在后面。
“看完了。”文垣等人与朱褆朱裪齐声答应。
“《诸葛亮传》可从头到尾认真仔细看了一遍?”允熥又问道。
文垣、文圻、朱裪当然马上又答应一声,可有些几个虽然也答应了,但声音略微透出一股心虚来。至于朱褆,他进来时允熥留给儿子们读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理直气壮的没有出言,表示自己没有读完《诸葛亮传》。
允熥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既然都已经十分仔细看过《诸葛亮传》,那你们以为,三顾茅庐武侯出山后,所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什么?”
“爹,指的是内政、外交或是用兵打仗?”文垣问道。
“均算在内。”允熥解释道:“凡是武侯做下之事。”
听到这话,这些孩子都松了口气。诸葛亮可是非常著名的人,不仅是因为他本身就接近一个完人,中国历史上最接近完人的政治家,更是因为历朝历代的皇帝、文人吹捧,使得真真假假地有关诸葛亮的故事人人都知道些,他们也都能分辨出那件是真的,大概说上一件事就能将这个问题对付过去。
不过这样想的都是年纪还小的,年纪大些的才不会这样想,文垣等都开始认真琢磨起来,包括朱褆与朱裪。朱裪就不必说了,这么爱读书的人肯定会认真思索这个问题;朱褆虽然平日里没有世子的样子,但也知道允熥这是在考教,皱着眉头想了起来。
“爹,儿子以为是在入蜀后未能妥善安排荆州之事。‘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这是武侯隆中对之时定下的策略,之后蜀汉也一直按照这个策略行事。”
“但儿子不知是武侯疏忽,亦或是也无好办法,在入蜀后并未妥善安排荆州之事。若蜀汉跨有荆益,则蜀汉强而东吴弱,且若是蜀汉依照隆中对之策灭亡魏国,东吴也不能幸存;何况荆州位置十分重要,又与扬州水路相连能攻能守,东吴必定觊觎荆州。这样一来,荆州两面受敌,若想守住十分困难,关羽虽然对先主忠诚,但其才能不足以面对荆州如此险恶之情形,何况关羽为人恃才傲物,并不适合驻守荆州。而一旦荆州丢失,则隆中对之策无法实行,蜀汉也无法一统天下。所以儿子以为武侯最大的失误是未能妥善安排荆州之事。”文垣首先说道。
允熥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又看向其他人。这时朱褆说道:“叔父,侄儿以为是武侯事必躬亲。武侯是全才,不论内政外交、用兵打仗都十分厉害,但也正因如此,也因先主托孤之恩深厚,所以武侯事必躬亲,军中二十棍以上之刑罚都要亲自督导。这样一来,虽然自从马谡街亭之败后再无疏漏之处,晋宣宁愿着女衣亦不敢与武侯交战,可武侯因太过忙碌致使身体损耗极重,年仅五十四岁既薨,无法继续辅佐后主;而且身后之事也未能安排妥当,武侯才薨不久北伐将领即内讧,魏延、杨仪先后被杀,蒋琬接任也十分突兀,损害蜀汉国力。所以侄儿以为是武侯事必躬亲。”朱褆这番话对诸葛亮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了他事必躬亲五十多岁就早死不能继续辅佐后主,以及身后事安排的不妥当导致蜀汉国力削弱,与一般人的视觉不同。不过他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着重批评这两点很正常。
“爹,儿子以为,是街亭之战任用马谡。“文圻说道:“《三国志?马谡传》中写道:先主临薨,谓亮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指明马谡不可大用,而且当时马谡素无战绩,蜀汉众将皆不认为应当以马谡为将,但武侯却又派其驻守街亭;二来,一出岐山是蜀汉仅有击败魏国、据有雍凉之时机,却因马谡失街亭而不得不退兵,此后魏国对于防守关中日渐重视,以蜀汉之贫弱,再无机会。所以儿子以为街亭之战任用马谡为武侯最大的失误。”
“叔父,侄儿以为是冤杀常房之子。据《魏氏春秋》所载:常房听说牂牁太守朱褒将有异志,逮捕他的主簿,审问后将其处死。朱褒闻迅大怒,率军杀了常房,并诬其谋反。武侯当时留守成都,听信了朱褒的话,将常房的几个儿子悉数处死,还将常房的四弟流放到偏远的越隽郡。”
“侄儿知晓此事当时的前因后果。当时蜀汉先主刚刚在夷陵战败不足半年,南中诸郡要么公开反叛,要么不听号令,实质仍处于反叛中。蜀汉朝廷也无兵力平叛。这时益州从事常房忽然杀了牂牁太守朱褒的主簿,武侯若是追究牂牁太守朱褒,则他必定会造反。武侯确实只能忍下此事,承认朱褒所做不错。”
“但又何必诛杀常房诸子?既然本来常房就是被冤杀,即使不得不安抚朱褒,也不能杀了常房诸子。常房虽然处死主簿作为有些不妥,毕竟出于对蜀汉忠心,如此冤杀了他的诸子,岂不是会让将士寒心?而且常房是益州人,先主、武侯所重用之大臣大多是先主旧部或荆州人,益州士族本就对蜀汉心存疑虑,好不容易有一个愿意为蜀汉尽忠之人还落得如此处境,益州士族岂不会对蜀汉离心?后来蜀汉在三国中最早覆灭,多半就有益州士族离心之缘故。所以侄儿认为武侯冤杀常房之子是一大失误。”朱裪说道。
允熥微微颔首,但仍然没有发言,只是继续四处看过去。这时其他孩子先后发表自己的见解,只有文垠一直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等到辽王世子发言完毕,只剩下文垠一人没有说话,他才说道:“爹,儿子认为,应当是承认孙权为皇帝。魏国太和三年,蜀汉建兴七年,孙权称帝,年号黄龙,派使者出使蜀汉。蜀汉朝堂闻之骇然,有人随即提议讨伐东吴,至少将孙权之使者逐出成都。但武侯却并未这样做。不仅如此,武侯还上表后主,请后主承认东吴孙权为皇帝,两帝并尊。”
“儿子认为此事极为不妥。所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岂能两帝并尊?何况蜀汉自称为两汉正统延续,却做出两帝并尊之事,这样一来,蜀汉完全失去了正统,也不会再有心向两汉之人支持蜀汉,所以儿子认为武侯不应当承认孙权为帝。”
听到文垠的这番话,允熥眼前一亮,但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又扫视一遍,见确实每个人都发言过了这才说道:“既然都已经说过了自己的想法,那吾就来点评一番。自然,人无完人,吾所说也未必毫无错误,若是觉得吾所言有不妥当之处,可以指出。”
“文垣所说不错,以关羽之能,面对魏吴两大强敌,手下的兵马也不如吕蒙或曹仁,确实守不住荆州。但父亲以为,当时蜀汉也无更合适之人驻守荆州。首先,荆州士族出身之人不能留。荆州士族本就枝繁叶茂树大根深,若是再以一荆州人驻守,就算名义上荆州仍然属于蜀汉,但先主未必指挥得动;何况他们对蜀汉未必忠心,所以绝对不成。”
“益州人也不成。当时先主刚刚平定益州,又实行比刘焉刘璋父子更为严苛的刑法,蜀中人心不向蜀汉,所以也不能用。这样算来算去,只有先主旧部以及从中原南下寄居荆益之人可以镇守荆州。但这样的人中又有几人比关羽更有才能?武侯要镇守成都管理政事,法正协助先主谋夺汉中,张飞赵云等才能还不如关羽。”
“父亲以为,武侯未必不知关羽不适合镇守荆州,只是也无更好的人选。所以此事不能算作武侯的失误。”
文垣点点头,说道:“儿子受教了。”
“不过你能想到这点很好。不论是治国理政或是用兵打仗,派出合适之人做合适之事最要紧。当然,先下朝廷人才济济,不至发生蜀汉无人能驻守荆州之窘境。”允熥又道。
文垣又点头答应。允熥开始点评朱褆的话。“武侯事必躬亲,而且身后事安排的不算好,这确实是一大问题,但若说是武侯最大的失误太过了。原本武侯也是打算放权的,可头一次放权就遇到马谡兵败街亭,之后更加谨慎也情有可原。”
“而且,你小子提出这点是站在后主的角度,想着若是属下有一类似武侯之大臣偷懒吧。”允熥又笑骂一句:“作为国君不必凡事都亲自处置,但可不能如同后主一般。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你岂能知晓手下得用的大臣是武侯是王莽?万万不能学蜀后主。”
朱褆也表示受教。允熥又继续点评文圻的话。“文圻,你的想法也不算错,但父亲认为属于细枝末节。当时武侯要提拔培养人才,首当其冲就是马谡。即使街亭之战武侯没有任用马谡,之后多半也会任用,总不能指望马谡首战侥幸取胜。而且提拔培养人才并无错误,马谡名声显赫,提拔培养他更不算错,所以父亲以为这不算大过失。”
“元正,你的想法让叔父大开眼界。叔父知晓益州士人与蜀汉离心离德是蜀汉覆亡最要紧的缘故之一,但却没想到冤杀常房之子恶果这样大。无论何时人心向背,尤其是读书人与士绅与朝廷的人心向背最要紧,所以说此事是武侯最大的失误也不算错。”
“可叔父仍然认为,益州士人是否忠于蜀汉不仅仅是这一件事,而是许多事情累计而成。这一件事对人心的影响不算十分大。自然,这许多抑制益州士人之事也能视作同一类事情,但终究不是一件事。”允熥说道。朱裪就这个问题与允熥又聊了几句,最后表示了对他教诲自己的感谢。
允熥又一一点评了其他的意见,最后对文垠笑着说道:“文垠,你的想法,正是父亲的想法。”
说完这句话,他换了口气,对在场所有人说道:“适才吾点评元正所言时说过,人心向背非常要紧,而人心向背与大义名分也很有关系。武侯一出岐山,陇西三郡随即叛魏,与蜀汉有正统之称也有关系。等到后来蜀汉承认孙权为帝后,蜀汉再无资格自称正统,岂还有魏郡叛魏投蜀之事?”
“剩下吾要与你们说的话更加要紧。”允熥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正统之名也不是不能丢,若是即将倾危之际,或有极大的好处,正统之名也不必非要坚持。可蜀汉丢了正统之名,得到了何好处?不过是蜀吴两国盟约更加紧密。但蜀吴两国盟约再紧密,也绝无可能齐心协力北伐魏国;两国关系再差,吴国也不会派出大军攻打益州。所以蜀汉失去了正统名分却可以说一无所得,所以吾说这是武侯最大的败笔。你们以后就封后也要记住这一点,不能随意丢掉大义名分。”
“儿子/侄儿受教。”在场众人大多真心实意的答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