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
施无端将手中的小碟子往前推了推,坐在他对面的夏端方仿佛是逃荒回来的,一脸沧桑,饿死鬼投胎似地抢上来。那碟子里的小烧饼不大,被他一口一个地往下吞,仿佛连嚼都来不及嚼。
吃了足足有七八个,他才痛苦地抬起头,对施无端说道:“茶……”
施无端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吃相,以及掉的一胡子点心渣,本来这些日子胃口便不好,此时简直有些反胃了,感觉自己都替他干得慌,便随手取过一壶凉水,倒了一杯给他,看着夏端方一口牛饮进去,问道:“饱了么?”
夏端方的表情更痛苦了,说道:“这烧饼怎么有肉馅?多少铜板一个?”
施无端道:“我付钱。”
夏端方立刻淡定了:“哦,那再给我来一碟子。”
施无端:“……”
直到第二盘点心端上来,夏端方才一边吃一边喷地说道:“魔君的行踪我们没有追查到,但是看得出朝廷方面也没有追查到,不然这次皇帝这样大肆追究教宗,密宗一直与魔君关系匪浅,如何能不牵连到他?”`
施无端皱眉道:“谁让你说这个了?”
夏端方说道:“哦,不说这个啊?不说这个你为什么让第十七门的兄弟们去追踪魔影迹象?”
施无端看了他一会,沉默片刻,然后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道:“来人!账房呢?告诉账房,饭钱算在这个人……”
话音还没落,夏端方便如临大敌地扑过来,一把捂住施无端的嘴:“六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呸!看我这张嘴,没事就会瞎说八道。”
施无端看着他。
夏端方只得正色道:“邹燕来的去向已经清楚,打谷道那边已经布置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六爷放心。”
施无端这才点点头,转着茶杯玩了一会,问道:“这些日子,教宗那边有什么动静?”
“皇帝下令,罗列教宗颜甄数条罪状,想必六爷已经知道了。”夏端方说道。
施无端点点头:“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夏端方叹道:“不错,要我说,这皇帝倒也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只可惜决断得都不合时宜。”
施无端半真不假地笑了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倒也是人之常情。我听大哥那里来的消息,密宗先锋还在战场上,老皇帝也挺有趣味,分明是拿人当驴使,打着鞭子还要让人给他拉车。”
他想起了什么,又问道:“玄宗呢?玄宗怎么样?”
夏端方迟疑了片刻,说道:“碧潭真人在闭门谢客,门下事物一律交给弟子处理,据说是积劳成疾,每日装得柔柔弱弱,九鹿山有些特殊,皇帝不好直接拿他们开刀,只得吊着,下了个不咸不淡地命令,命其反省。”
施无端皱皱眉——皇帝自然是不大敢动九鹿山的,毕竟七盏山灯还是从人家祭坛上点起来的,便是眼下这位圣上颇为特立独行,打算重整朝纲,剥夺教宗千百年来的大权在握,也还是要稍微顾及一些的,便说道:“我叫你送的信,你送到了不曾?”
夏端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正常。
施无端立刻便瞧了出来,追问道:“怎么?苦若师叔怎么说?”
夏端方支吾了半晌,才说道:“我派人暗中与苦若大师见了,她……她说‘若早料到施无端这小贼有朝一日这样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当初便不该保他,便该亲手将他掐死在九鹿山上,免得如今老婆子我便是闭眼了,也无颜面对我教列祖列宗。’”
施无端脸上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而是他意料之中似的,过了一会,才语气平平地说道:“哦。”
“还有……”夏端方低下头。
施无端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淡淡地道:“她还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只管告诉我便是,不要紧。”
夏端方沉默半晌,低声道:“苦若大师再没说别的了。她撕了你的信,将我派的人赶了出去,当天晚上,便……”
施无端神色一动,问道:“什么?”
“悬梁自尽……了。”夏端方飞快地扫了一眼施无端的神色,说道,“如今非常时刻,玄宗不想多生事端,这件事若说不清楚,在皇帝那落个‘叛国通敌’不算什么,恐怕是他们将消息封锁了,秘不发丧……”
施无端脑子里“轰”的一声,眼见夏端方嘴唇一开一合,就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手中茶杯倏地碎成两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问道:“你说……你说什么?”
夏端方抿抿嘴,轻声道:“六爷……还是节哀吧。”
“可她不是说……她不是说无颜面对我教列祖列宗么?”这句话不知怎么的便脱口而出,施无端像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一样,连眼神都空茫起来,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她不是说……她死什么?”
“六爷……”
施无端突然站了起来,袖口扫过桌子上的茶具,乒乓一阵乱响,夏端方忙一把拉住他,问道:“你要去哪?”
施无端一声不吭地硬将他的手掰开,转身往外走去。
夏端方叫他那惨白惨白又了无起伏的脸给吓着了,在后面叫道:“六爷!六……”
施无端脚步却越来越快,撂下一句“别跟着我”,便已不见了踪影。
他竟不知该折往何方似的,兀自浑浑噩噩,翻身上马,随着那畜生东游西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
这世上,最痛苦的永远不是被别人负,若是如此,只要自己愿意,放开了便是放开了,却是有负于人,每每想起,总要被自己的良心纠缠,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纵然是那嘴上万般无情、心中千般无耻、遗臭万年、甚至落得百年骂名的大奸大恶之徒,终其一生,也必得有一线良心,只要这一息尚存,便免不了午夜梦回被噩梦惊醒,每每冷汗涔涔,都要自问上那么一句……何至如此?
何至如此呢?
施无端想,那少年时唯一一个保护过他的长辈,唯一一个用性命、自由和尊严保护过他的人,在见到夏端方派去的人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才能怒极反笑?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能让她当晚便自挂于梁上?
哦……是了,他略微有些茫然地对自己说道,苦若师叔一辈子都怕师门分裂,同门相残。
他胸口仿佛有一把火,剧烈地烧起来,将他五脏六腑,心肝肠肚一起烧了起来,疼极了。
施无端弯下腰去,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然后他整个人平躺在郊外的草地上,蜷缩成一团,手指紧紧地透过泥土,抓向草木的根,感觉自己想大吼,亦或者是大哭一场,然而抬头看见茫茫四野,却始终只能一声不吭地忍着。
那一刻拉长拉得再长,让人仿佛有种错觉,痛苦永远不会过去。
突然,一只长得歪歪扭扭的草编小虫一瘸一拐地蹦到了他面前,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竟能粗糙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连头和屁股都分不清楚。
小虫时常自己也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只得挥舞着四条不一样长的腿,四肢并用地往施无端身上拱。
不过……什么虫才长着四条腿?
施无端愣了半晌,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任凭那四条腿的新鲜物件跳到了他的腿上。然后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人仿佛是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和他对上,又慌忙转开,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看过来。
他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不知多久,才终于鼓足了勇气,用一种异常认真的口气,生硬地说道:“你……笑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