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想知道皇上真正的死因么?”何源比封隐身量稍短一些,说话时半仰着头,面对威严而阴狠隐王,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逢迎。
“你说。”封隐光看何源的眼神,就知道这件事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他还要特地跟自己来到这个无人的地方,看来这里面的名堂还不少。
“若下官说,皇上死于自杀,隐王可会相信?”何源定定地看着封隐,清明的眼中一片坦荡。
封隐没有吭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天日落之后,皇上自御书房回到明华殿,便让人摆酒设宴,还把下官一同请了过去。然而当下官步入明华殿时,却见满地尸体横陈,所有的宫人都倒地而亡,看样子都是中了毒。唯有皇上一人端坐于桌边,让下官过去入席。”
毒是封昊轩为自己准备的,他毒死了整个明华殿中的人。何源说这话时,脑海中想得并不是封昊轩毒死众人,而是他先前替百姓忧心的模样。少年敛着眉,连做梦都想做一个体恤百姓的仁爱之君。
但是他最后却用明华殿所有人的死亡,表达了对自己仁君之梦的讥讽。
封昊轩的志向,在封隐的扭曲下,变成了一个令人心酸的执念,一个无法实现的痴梦。
这便是何源最怨恨封隐的地方。
“皇上给过下官选择,下官没有喝下那杯鸩酒,不是因为下官贪生怕死,而是下官想要规劝皇上,一切还没有到穷途末路,一切还有希望回头,皇上却趁下官不注意喝下了那杯酒。”
何源永远和忘不了封昊轩喝酒时候的眼神,那眼神怎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
“皇上之说了几句话。他说,苏笑生败了,一切都完了,隐王不会放过他,他不悔为帝一年,只悔亲佞远贤。他只能来生再施展他的抱负,唯一的遗愿,是北陵能够在隐王的手中,变得更加繁荣昌盛。”
封昊轩说得最后一句话,何源没有说出来。
那是封昊轩对他一个人说得话,他永远都会将其埋在心底,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下官当时便想,若不是隐王殿下相逼,皇上又会如何走上这条绝路?王爷说过,会留皇上的性命,但是古往今来的废帝,有几个能够得到善终?皇上说,宁可死在皇位上,也绝不在阶下苟活。”
“所以他便不顾自己的身份,去与苏笑生联手?”封隐忽然打断了他,“他不是三岁小儿,为何会做出如此幼稚荒唐之举?你先前口口声声说,封氏祖先会因我与二哥反目而难以安心,那他们若是看到堂堂北陵一国之君,竟然与一个别国安插在本国的奸细联手,又会作何想法?何大人忠君爱国,怎能看着皇上做出这样的事来?”
“隐王爷,请恕下官直言,”何源不卑不亢地看着他,“所有人都有权指责皇上的做法,但是隐王爷没有。一切都因隐王而起,隐王是一切祸患的源头。下官不懂婉言,隐王要是心有不满,想将下官处之而后快,那便等着天下人的非议吧!”
何源没有说错,封隐的名声从来都不好,因为那一双蓝眸,北陵国的人始终把他和异类、不幸混为一谈。虽说铲除秦王两家的事情在百姓眼中是正义之举,但是还是有人对着这件事抱有怀疑态度。而今苏笑生给王阳的那封信已经渐渐在天策军中传了开来,百姓虽然还没完全了解真相,但是真相总有被揭露的一天,到时候封隐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就算已经坐上了皇位,也不得不退下来。
众口铄金,这个道理封隐再明白不过。但是对此他却完全不加畏惧,因为——
“再倔的嘴也怕刀,”封隐冷漠地说道,“若是有人提出异议,杀鸡儆猴,剩下的人自然不敢声张。”
“原来王爷要得是这样的天下!”何源看着面前的封隐,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人,“百姓敢怒不敢言,官员敢议不敢奏,皇上就一辈子活在正面的评价与官员的喜报中,自欺欺人地当皇帝?”
如果封隐真有这样的想法,那何源必当倾尽全力,不让这个人登上皇位,为祸北陵。
封隐说这话自然不是真的,何源的话让他心生不快,他原本准备收手了,但是封昊轩自杀却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何源字字句句戳他痛脚,若不是他有惜才之心,恨不得立马下令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官员拖出去凌迟处死。
封隐一直自命定力过人,忍字头上一把刀,他的头已经被刀砍得千疮百孔。
但是自从付清欢离开,他的所有耐心便已可见的速度消退,何源寥寥数语,就让他几乎失控。
何源见封隐转过身不出声,便知道他先前说的话是气话,语气也随即软了下来。
“皇上死的真相,下官只告诉隐王一人,是因为下官相信隐王尽管先前怀有二心,但仍旧是可信之人。”何源缓缓说道,“肃王爷满腔热忱,虽然通晓兵法,但是不谙政事。他若是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或许会完全顾不上大局,只想替皇上报仇。下官不想看到那样的场面,不希望皇上最后的遗愿也落空。”
其实何源没有说的是,他原本想着若是能活着离开火场,便把事情告知封决。但是目睹封隐冒着生命危险救出自己时,他改变了这个主意。
这一转念,几乎改变了几个人的人生轨迹。
封隐手臂上的伤口只处理到一半,何源能够闻到肉体被烧焦的气味,眼中的厉色也随即更淡了几分。
“本王知道了。”封隐淡淡地说完五个字,随后转身欲走,何源看着那个高大挺直的背影离开,忽然就想到了封昊轩事出之后在自己怀中死去的情景。
封昊轩跟他说,感谢他在最艰难的时候陪在了他的身边。
封昊轩跟他说,感谢他没有因为他病态的迷恋而疏远他。
封昊轩跟他说,感谢他亦师亦友地陪伴他然后不再彷徨。
封昊轩还说……他还没有继续说,因为当他说到这里时,强烈的毒素已经封住了他的命脉,他几乎死得没有任何痛楚。
封昊轩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要追随他一同烦死。
那个十五岁,如朝阳般的少年,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封隐走到侧殿门外,忽然猛一回头,“他哪里来的毒药?!”
何源也是被问得一愣。
他先前怎么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封昊轩深居宫中,怎么可能接触到鸩毒那样的东西?就算他下令想要,那些明华殿的宫人也会因为封隐的交代,而拒绝他的要求。
那么封昊轩的毒药到底从何而来?!
这时门外的封决也走了过来,“什么哪来的毒药,皇上又不是自己把毒放入酒中的,你们这样的说法岂不让人觉得皇上是自尽的?”
封决没有听到两人先前的对话,自然不知道封昊轩死去的真相。
封隐抿了抿唇,随即把玄武叫了过来,“这种东西内务府应该严格控制数量的,去内务司查一查,这几年里,都有那些人去内务府领过这种杀人的毒药。”
“是。”玄武退了下去。
封昊轩手中的毒药不可能凭空产生,那么大的剂量,毒死了一整个明华宫的人,所以才没有人在起火的时候跑出来求救。
封昊轩的确是自己喝下的毒酒,但是这其中少不了某些人的暗中教唆。
他毕竟只有十五岁,又面临那样的绝境,只要有人顺势推他一把,他就难免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
封隐心中一沉,这个皇宫里头有内鬼。
但是这个内鬼是谁呢?近日来大臣们与封昊轩的见面都受到了限制,谁能有这个本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教唆封昊轩下毒?
封隐忽然想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你方才和我说,皇上原本与苏笑生有联系,那你知不知道,皇上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苏笑生的?”
凭封昊轩的身份地位,还有他当时的行动条件,想要靠自己联络上苏笑生几乎不太可能,所以这其中必定又一个引路人。
后宫里的人?
封隐把那些自己有印象的女人在自己脑海中过了一遍,封昊轩有两个早而今先就册封的嫔妃,虽然说看起来感情算不上多好,但是那两名封隐选出来的嫔妃条件优厚,不太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封昊轩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
不是那两个嫔妃。
因为她们没有理由这么做,封昊轩若是死了,她们的日子也不会有都不好过的了。
朝云殿的王琰已经疯了,难道是海棠阁的刘太妃?
封隐知道,那是颜玉卿的女人,平常看起来清心寡欲,但是愿意为了替组织办事,直接嫁进皇家的女人,想必也有不少能耐。
嫌疑人几乎只有一个,但是动机却让人想不出来。
封隐摇了摇头,决定还是不要这么草率地对恩做出有念想。
这宫里还有谁,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