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巧合
杨家的几个少爷是十月底进的苏州。
今年收成不好,年景也差,全年都没有多少雨水,运河不少河段都接近干涸,几个少爷在路上就耽搁得久了些。
到底是自家侄子,前几年也是看着长起来的,不论大太太还是大老爷都很高兴。
两位少爷头天进了翰林府,第二天早上就由二太太领着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见到了这三个堂兄。
大少爷杨善敏今年十三岁,生得十分高大,已是可以与大老爷比肩了。这几兄弟都生得很像母亲,虽然不算多俊秀,充其量不过端正,但圆脸上似乎天然就带了微微的笑意,并没有富家少爷惯见的傲气。
九哥的一张瓜子脸,比之就有些过于纤巧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九哥与七娘子的长相,渐渐也有了明显的差别。七娘子要更纤弱一些,九哥就有了男子汉的样子,可无论如何,这一张瓜子脸是甩不掉的了。
二少爷、三少爷就在大少爷的带领下,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行礼。
“多年未曾相见,着实想念。”大老爷呵呵笑,“你们父亲可好?”
“父亲安好。”杨善敏回答得中规中矩,“就是挂念着大伯与大伯母,请小侄转致问候。”
这孩子虽然才十三岁,但应对谈吐,已经有大人的样子了。
就算是李家出名稳重的十郎,比起来都要少了一份大方。
大老爷看着大少爷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赞赏,“好,看你谈吐有致,举止大方,想来这几年在京城也没有白住。”
大太太却是冲二少爷与三少爷招手,“达哥,弘哥,路上可曾累着?”
二少爷杨善达与三少爷杨善弘就靠到了大太太身边,一派自然的亲昵。“谢过大伯母惦记,路上虽然颠簸,但也不算什么。”
九哥站在大太太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堂兄与大太太的天伦景象。
七娘子也并不十分讶异。
在九哥出生前的那段时间里,大太太对两个侄子,肯定是关怀备至。
九哥出生后没有多久,三个堂兄就跟着父亲上京了,对他们来说,大太太当然是最和气,最可亲的伯母。这份印象即使是多年后,也不会淡忘的。
大太太总算还记得九哥。“见过姐妹了没有?这是你们四弟善久,想当年你们上京的时候,他还是个奶娃娃呢!”
三个少爷连忙过来和九哥互相厮见。
九哥就一个个的行礼,礼数周全,举止稳重,“善久见过大哥,二哥,三哥!”
大太太又介绍,“别的姐妹,以前也都见过了,六娘子那时候还小,怕是也不认得几个哥哥了。”
六娘子就有些羞怯地上前见过了几个哥哥。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从前一直住在老家,你们怕是没有见过。”
七娘子笑着给三个哥哥行了礼,三位少爷自然也有还礼。
看得出,他们对这些姐妹们并没有多在意,行过了礼,二少爷和三少爷就又偎到大太太身边。
七娘子不由就看了二太太一眼。
她坐在客位上,一脸欣慰的笑容,正擦着眼角,盯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看个没完。
就连八娘子也是一脸的喜悦,病容都消散了不少,满眼里只有自己的几个哥哥。
大老爷的面色却有些深沉下来。
二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做得太直接了。
就算没有人会不懂这几个少爷回苏州的用意,但也不必一见面就做得这么明显吧。
就连大太太都有几分看不下去。
和二少爷、三少爷又亲昵了几句,她就嘱咐九哥,“虽然几个哥哥今天刚到,姐姐们可以不必上学,但你还是要去读书的。时日也不早了,还是快过去吧,免得先生又要罚你的功课。”
大少爷就忙对大老爷道,“伯父,父亲来的时候,也曾叮嘱我们,要好生念书……”
“不差这么一时两刻的!”大老爷哈哈大笑,一脸的欣慰,“知道你们刻苦,但才到家,也要陪陪母亲,再说读书的事。”
九哥就上前拜别父母,“善久去读书了。”
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好像谁欠了他钱一样。
七娘子见大太太只顾着和二太太说话,就忙给九哥打眼色。
就算明知道几个哥哥回来的意思,也不好就端出脸色来给人看。
说到底,这里头的事也并不是九哥端个脸色就能解决的。
九哥就轻轻地长了口气。
走了几步,又回过神来,“娘——”拖长了声音,一脸的爱娇,“中午我想吃山楂汁拌小王瓜!”
山楂汁和小王瓜在这个季节都是难得之物。
大太太就板起脸,“也要厨房有才能给你做不是?”
九哥就嘟起嘴,哼了一声,“娘就会敷衍人。”
大家都不由得轻笑起来,大老爷有些不高兴,“叫你去念书,还这么磨磨蹭蹭的,找打?”
大太太反而回护起来,嗔大老爷,“儿子想吃个小王瓜,也不是什么大事。”和颜悦色地哄九哥,“若是有,就一定给你做,娘再不骗人的。”
九哥就露了笑,欢欣鼓舞地牵着立春的手,出了堂屋。
大太太与大老爷相视一笑。
“这孩子。”大太太的话里多了几分疼爱。
九哥毕竟是大太太一手带大,这么多年下来,哪里没有几分真感情。
大老爷就起身向二太太告辞,“今年各处都不太平,衙门里事情多,先走一步。二婶今日就在我们家用饭吧。”又看了看几个侄子,微微一笑,“现在都念完四书了吧?”
大少爷杨善敏就连忙恭敬地回答,“连小弟在内,都已经念完四书五经了,正学《集注》。”
大秦取士,于八股文之外,尚加考诗词歌赋,八股文的指定教材就是朱圣人的《四书章句集注》,当然应试蒙童也要先把四书五经通读数遍,倒背如流了,才能开学进阶教材,九哥就还在基础教育的扫尾阶段,尚未念完四书五经。
大老爷沉吟不语,对二太太点了点头,出了堂屋。
大老爷一走,屋内顿时活泛了起来,至少五娘子就一下没了个拘束。
“大堂哥在京里可曾见过二姐!”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打探起了二娘子的近况。
大太太也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望住了敏哥。
“男女有别,虽然也去定国侯府走动过,但自从二姐有了身孕,就没有再见过。”敏哥犹豫了一下,坦然告知。
达哥与弘哥也没有别的话,一副以大哥为马首的样子。
大太太就有些失望。
不过,这三个男孩都过了十岁,敏哥十三,达哥十二,弘哥也有十一了,的确也不大方便进内帏走动。
七娘子也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消息传达不畅,还是二太太本人没有看清大太太的心思,这一关,几个少爷应付得不能说太好。
二娘子在京里能依靠的杨家人,无非就是这几个少爷。
尽管年纪不大不小,但也总应该时刻派人去问候着,才能起到撑腰的作用不是?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这三个堂兄。
二太太说他们老实,也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长子敏哥大方沉稳,虽然不能说很机灵,但也是应对得体。
次子达哥一脸的温顺听话,但眼珠子一轮,也有些隐约的机灵。
三子弘哥笑嘻嘻的,一时也看不出他的性子,但是有大姑爷这个真正的老实人在前,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这三个孩子与老实木讷都有一段长远的距离。
几个孩子都聚在大太太身边说话,看得出,两个弟弟都很服膺大哥,大太太有问什么,都是敏哥挑头回答,达哥弘哥不过附和而已。
五娘子却有些看不上这几个堂兄。
“二姐在京里也就只有这几个兄弟。”她和七娘子说悄悄话。“也应该多走动走动嘛!”
当然,这“悄悄话”声量不小。
大太太就皱起眉头。
七娘子忙掐了五娘子一把,笑着把话圆了过去。
“男女有别,你问几个哥哥二姐的事,倒还不如问问他们许家表哥的近况。”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真个就问敏哥,“大堂兄,那你离京前见过许家表哥吗?”
敏哥有些尴尬,“一直闭门读书,很少和表兄弟来往来着……”
有了二太太的关系,许家和杨家二房也算是亲眷,不过关系到底要远了一层。
再说,二老爷不过是翰林编修,虽然前程无量,现在的官职终究也还是小了些。与许家来往起来,就比较拘束了。
敏哥和许凤佳当然不会太亲近。
弘哥却眨巴着眼,“五妹妹惦记许哥呀?”
虽然比九哥还要大几岁,但或许是有兄长在前的关系,弘哥一说话,就露出了天真无邪,“许哥上半年就跟着表姨夫去天水了,我们哪里还能见到呢?”
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免都关心起来,一起问,“怎么就去天水了?”
说起来许凤佳今年也才十三岁,就算许家要培养一个少年将军,也还太小了吧?
弘哥就摇了摇头,“也是听说的,并不知道缘由。”
“三姐夫去天水练兵,这我是知道的。”大太太难掩诧异,“怎么凤佳这孩子也被带在身边?三姐夫此番去天水,可不是……”
今年天下大旱,西边的戎族随时可能东犯,与其说平国公是去练兵的,倒不如说他是去坐镇西北,以防戎族异动的。在这种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时候把许凤佳带在身边,难道许夫人就不会担心?
“像许家这样的武将世家,还不都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富贵。”二太太却有些不以为然,“凤佳既然是世子,就要学会领兵作战,一味藏在深闺里,那是爱之适足以害之。”
七娘子不由得对二太太刮目相看。
没想到二太太居然说得出这样有哲理的话。
“虽说如此,到底凤佳身份尊贵,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太太却是一脸的担心。
敏哥抿唇一笑,“大伯母,您就放心吧,表姨夫心底有数的……这次他可就带了世子一个人,几个庶兄都没有份。”
大太太也就住了口,眼神闪动,思忖了起来。
过了一会,自失地一笑,“是伯母老了,心思没有你们这群孩子灵动,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懂。”
几个小娘子也都恍然大悟。
“也好。”二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恐怕这一次出去,凤佳的性子会沉稳得多了!封了世子,也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荒唐啦。”
二太太真是无时无刻不忘提醒大太太浣纱坞前的事。
她就顶了顶五娘子腰侧。
五娘子还在回味敏哥的那句话,被七娘子一拧,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没想到表哥这么有本事!”她一脸的神往,“我尚且没回过老家呢,他已经先去天水啦!”
“桂家怕是也有些不舒服吧。”大太太倒是没有留意二太太的话,就被五娘子的说话分去了心神。“西北一带一向是桂家的地盘,现在三姐夫被派去练兵,多少有些分权的意思……”
这就谁也不知道了,几个人都没有接话,大太太也放下了这个话头,和敏哥又说了几句话,就露出了疲态。
众人纷纷告辞出来,二太太要领着三个儿子去家学听听先生讲课,八娘子要回家吃药,众姐妹便四散了各自回房。
七娘子原本要直回西偏院,却被五娘子一把拉住了搂在身边,两姐妹进了百芳园里。
“掐我掐得倒挺使劲的么?”五娘子声音虽小,气势却不弱,“拿姐姐当枪使,亏你好意思!”
七娘子被五娘子搂得肩膀生疼,挣了挣才道,“五姐不要这样,多不好看……就是我想拿五姐当枪,也得五姐心甘情愿呀!”
五娘子就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跟我到月来馆,我有话要嘱咐你!”
七娘子目光一转,也就跟到了五娘子身后,往月来馆去了。
月来馆以优昙钵花为名,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映日果,算是杨府一大特色。百芳园里也唯有月来馆与长青楼里不种花。
五娘子搬进月来馆之后,又养了好几只鸟儿,一进院子,就听得一阵脆亮的鸟鸣,斑斓虎带了新生的几只小黄猫在檐下绕来绕去,虎视眈眈地望着鸟笼子流口水。
七娘子就有些好笑,“五姐也是有意思,非得把猫儿鸟儿放到一块养。”
五娘子却是一脸的沉肃,带着七娘子进了东稍间卧房——月来馆占地较阔大,是东西三套间的一层屋子。也不叫谷雨上茶,兀自关了门,方才问,“杨棋,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
七娘子就怔了怔。
五娘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二婶连人都弄回来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现在母亲倒是还好,她要是再说上三年、五年的坏话,谁能保得准母亲是怎么想的?你也要拿个章程出来!”
七娘子一下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心底暖融融的,好像喝了一杯热茶。
五娘子从来没有解释过她为什么会站在九哥这边。
或许对她来说,这也用不着解释,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情至性这几个字,五娘子着实是担得上的。
“笑笑笑,你就只会和我笑!”五娘子越看七娘子越发急,“杨棋,你心里难道真没个盘算?我可不信你看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七娘子就勉强收敛了笑意,正要说话。
屋外忽然传来了谷雨的声音。
“五娘子,方才守园子的李妈妈过来传话,说是请咱们暂时别出院门,有良医要进园子里。”
五娘子和七娘子一下就都搁下了自己的话题。
“说是给谁看病了没有?”五娘子隔着门高声问。
谷雨的声音还是静静的。“是浣纱坞的叔霞,听说她的癸水有两个月没来了。”
五娘子就与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都有些诧异。
五娘子自言自语,“倒巧……怎么就偏偏在今日才说出来?”
三位少爷才进了大房的门,浣纱坞的叔霞就传出了有孕的消息……怎么看,都透了个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