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被忽视惯了,也不在意。
在这样的府邸中,人只有有用无用之分,有价值便有情分。
她等同于无父无母,又嫁得平平,已没了期许。
可眼下她看得出,这个六妹妹是真心实意的。
她不是为了图谋什么,当然她如今也没什么值得图谋的。
她说那番话就是真的说给她听的。
明初头一次发现,这个六妹妹有一双极亮极美也极动人的双眼。
她本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可一看到这双眼,她便毫无疑虑的信了她的真心。
这个六妹妹,嫁了人,好像有些不同了。
可她分明听说秋将军新婚第二日便启程了。
而这次,秋将军也未陪她回府……
明初心中有些不解——这六妹妹的这份轻松自在,是从何而来的呢?
可是没有时间让她去探究,喜娘来催促时辰了。
同明思一起去到颐养院拜别了老太君、老侯爷、老夫人后,明初便被喜娘负着,一步步离开了这个生养了她二十一年却无甚眷念的家。
老侯爷老夫人被老太君遣退了,明思则被留了下来。
年纪大了便畏寒,墨妈妈伺候老太君在内间软榻上斜躺,明思也跟着进去。双寿双福伺候妥当了茶水暖炉,最后双福还奉了个手炉给明思揣着。
一切打理清净后,老太君摆了摆手,几人便退下了。
屋角青玉香兽喷香几许,描金乌漆的檀木光泽幽幽。
明思眼观鼻,鼻观心,捧着手炉目不斜视,只垂目盯着脚下的大红团花地衣上那一朵富贵牡丹。
一派娴静,又似带了些伤感。
只觉老太君的眸光在她面上轻轻扫过,少顷,语声响起。“你三姐姐留了书信说是要出家,我遣人在方圆百里都寻过。也未曾寻得。”
明思面上一顿,轻轻抬首惊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顿住。片刻,垂首不语。
似恻然而默。
老太君却淡淡笑了笑,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终究是随了她那娘的性子。还是钻了那死胡同。我知道你同三丫头亲近,可这等事,便是嫡亲的骨肉至亲也奈何不得。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过多思多虑。”顿了顿,“不过这终究不是好事,也不好让外人知晓了说三道四。过了这阵,若是再无消息。也只能当她不在了。”
明思沉默了些许,遂低声,“明思明白了。”
唱戏唱全套,明思犹疑了片刻,抬首微微颦眉。“可三姐姐一人在外……”
老太君看了她一眼,倏地有些冷脸。语声虽不重,却有些寒厉,“她既不顾这府里的脸面,那这府里日后也只当没养过她—— 锦衣玉食的供着,丫鬟婆子的伺候着,她可曾念过恩?投了个好胎却不自重,不感恩,纳兰侯府没这样的小姐!此话日后休提!”
明思微微一颤,看着老太君咬了咬唇,遽尔,默然颔首。
老太君似乎也知自己的话重了些,摆了摆手,“罢了,此事就到这儿,你也莫担心——你是个懂事的,老祖宗心里明白。可身在咱们这样的府邸,一举一动皆有眼睛盯着,出不得半点差池。你如今年轻,等你到了老祖宗这个岁数,自然也就明白了。”
明思轻轻点头。
老太君满意的看着明思,语声又放缓了几分,“你在北将军府过得可好?”
明思抬眸看了一眼,只见老太君眼里似有深意,心里微微皱了皱眉,面上却恭谨,“一切甚好。”
老太君盯着她,轻轻颔了颔首,“那秋池待你可好?”
明思稍稍一愣,没有直接回答,只斟酌着,“将军这几日在办太子殿下的差事,日日都是早出晚归,明思自当体谅,还望老太君见谅。”
“你这丫头!”老太君摇首呵呵一笑,语声中带出几分宠溺,“倒是有些鬼灵精。那我问你,你如今能对这桩亲事,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明思微怔,片刻后,颔首道,“明思自是满意的。”
老太君笑了笑,“为何满意?”
老太君的步步追问让明思心中有些生疑,可看老太君的模样却又不像是猜疑到了什么,于是更加疑惑。
只能小心作答。
“将军人品端重,将军府日子也闲适,明思自当惜福。”明思道。
老太君含笑颔首,眸光透出几分满意,“你能这般想便好。做人当惜福,不该想的,不能想的,就不要去想。想得多了,心也就乱了。心一乱,人就会失分寸。这一失分寸啊,这本来该抓到手里也抓不住了。”
明思只含笑不语。
“如今你身边也没几个贴心人使唤,老祖宗给你备了个丫头,你今日就带回去吧。”老太君噙笑相望,眸光却有些意味传达,“你只管放心,人我已经看过了,模样不过是小巧周正,性子也老实。该说的话,我也替你说了,你日后只稍稍敲打些便可。”
看着老太君那明示的眼神,听着那暗示的话语,明思不觉有些呆愣,随即,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老太君——这售后服务也太周到了些吧!
还好不是真嫁,否则她还真得窝火吐血。
忍住心中无奈,明思矜持端庄的一笑,“待我回去问过将军再说吧。”稍稍一停,又笑了笑,“将军府规矩重,下人也不多。我如今也不过是新妇,将军为人谨重,向来近身伺候的人也不多。明思也不好做主。”
她虽不介意这个丫头的真实用途,可这个丫头一旦进了府必定会随伺身边,如今好不容易才自在些,她可不愿意身边多个耳目。
自然不能接下。
听了明思的解释,老太君也觉(书书屋最快更新)得有几分道理,眼中神情顿时松了松,颔首道,“也好,这倒是我未考虑周详。”
明思笑了笑,未言语。
又说会儿话,便到了午膳时分。
移步到偏厅用了午膳,明思便欲告退。
本来想见纳兰笙的,可纳兰笙也在外办差,那她再留下来也没啥意思。
老太君却笑道,“今日既来了,就用了晚膳再走。咱们这家子也许久未坐在一起过了,你五姐姐再过十日也要大婚,我已经吩咐了,今儿个晚间就在正德堂摆宴。”
明思只得应下。
“你的院子我一直让人伺候着,忙了半晌也该累了,回去歇歇吧。”老太君说了半日话,精神也有些不济。
明思起身福身一礼,应着退下。
走到廊下,只见阴阴的天幕下,雪纷飞而落。
蓝彩将银鼠皮大氅给明思系好,帽儿将新换的手炉给明思拿好,套上白色的袖筒。
三人走出颐养院,帽儿问,“小姐,可要回府?”
明思无奈摇首,“老太君设了家宴,用了晚膳才能走。”
老太君的心思不难猜。
老太君看重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秋池,而同样,老太君看重的也不是明汐,而是明汐要嫁的太子。
自然希望她能和明汐“同心同德”。
可是,老太君却永远不懂,这幅躯体即便和明汐是一母同胞,却永远也走不到一路去。
她也不会为了那“家族荣光”去牺牲什么。
在意的,只因为真心在意。
不在意的,同她便无丝毫干系。
她不会害人,但也绝不会做圣人。
蓝彩撑着伞,“那回院子?”
明思长舒了口气,摇了摇头,“不了,随便走走吧。”
帽儿想了想,嘻嘻一笑,“不如咱们去镜湖吧,好久没看那鸳鸯了,还怪想的。”
雪中湖景,想必也可一观。
明思也是可有可无,遂颔首应了。
三人便朝大花园行去。
冬日清冷,平素繁花似锦的大花园只一片银装素裹的冷清。
所幸道路上的积雪还是清理的极干净。
又下了大半日的雪,石板路上只寸许厚的新雪。
站在游廊上,明思极目四望,只见周遭花木皆被冰雪所覆盖,反倒是那些光秃秃的枝干被冰雪所凝,显出一些玉树琼枝的美来。
水面不厚的冰层被下人敲了去,湖水幽幽宁静。
见到人来,本在岸边歇息鸳鸯群习惯性的围了上来,等了片刻,见没有食物投下,又三三两两的游开。
也并不退去,只在湖中追逐嬉戏,击水玩闹,时不时两两交颈,亲昵无限。
碧绿沉静的湖水顿时波纹漾开,添了些生气。
帽儿掏出绢帕将长椅揩干,又接过蓝彩的绢帕垫好,让明思坐下,“小姐,这鸳鸯好似比原先还活泼些,它们也不怕冷啊。”
明思微微一笑,“如今正二月,是鸳鸯求偶的时节,自然是活泼。”
帽儿定神看了,果然全都是三三两两的追逐,然后两两成对,顿时恍然,“难怪追来追去的——”说着,趴在栏杆上,托腮细看,语中无限感慨,“鸳鸯又漂亮,又痴情,真好!”
蓝彩轻声一笑,“这母鸳鸯可不漂亮,那长得漂亮的是公的。”
帽儿不以为意,用力点着脑袋,“所以才好啊!你看这漂亮的也不会嫌弃丑的,还那样的恩爱痴情。”
蓝彩有些无语——这母鸳鸯都长一个样子,除非公的不找母的,哪儿还有漂亮的可挑?(未完待续)rq